剑士
作者:以南 时间:2020-04-17 阅读:183
1
年近花甲,他收了剑,过上了“隐居”的生活。
门前种满花草,屋后栽些桃李,山坡上还有核桃与梨木。除了移植,他还精于嫁接之术,田间地头,漫山遍野,属于他的土地上布满属于他的作品,特别是山上苍老的核桃与梨树,他总是不遗余力地从家里大老远扛去楼梯,爬上高高的枝头,砍去不好的枝桠,接上改良的品种,远远望去,费力盘在树枝上作业的他,像一个废弃的鸟巢,风轻轻一吹就立马摇摇晃晃,很多时候我都感到困惑,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头,何来如此旺盛的精力与兴致?
而说起花朵,玫瑰和樱花是他的最爱。玫瑰易活,直接从别人家截枝,栽种。樱花则是靠他从朋友家、城里的小区、公路的绿化带,一枝一枝折回来,再嫁接到野生的樱桃树上得来的。曾有人问他,喜欢樱花,何不直接选择嫁接樱桃,既赏了花,又得了果,他的回答是,樱桃成熟时容易招引鸟雀,又不能每天坐在树下驱赶它们,等同于糟蹋果实,与其徒增烦恼,不如只赏花来得痛快。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鲜花盛放,赏花的人只剩下他自己,他的孩子为了工作分散各地,他的妻子因家中变故在外务工,他的身旁,找不出一个亲近的人一同赏花。花丛中的他,像一块用旧的抹布被晾晒在枝头,粗糙、僵硬、灰暗,连孤独都失去了色泽。他也经常通过微信与远在异乡的妻子分享照片,但从来只发图,没有语音,也不带文字。照片上,玫瑰红的醒目,白的粉嫩,樱花更是颜色各异,绚烂多姿,照片背后,更多的是一种无言的赞美,柔情,爱慕与思念,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面对心仪的女孩,红着脸说不出话。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有人唤他三哥,有人称呼他老师,而我,叫他父亲。
除却这些身份,他还是一位剑士,即便如今的他柔软如一方浅池。
2
父亲年少的梦里,也曾想执剑天涯,快意江湖,与多数的少年梦,应该一般无二。但七零年代的农村,一个家庭一般都有五个以上的孩子,这就意味着在缺粮少菜的艰苦岁月里,一个家至少有七张嘴要吃饭。父亲刚好五兄弟,加上爷爷奶奶,正好七张嘴。对于荒凉贫瘠的西部山区来说,即便是他们这样七口之家的“最低标配”,能把孩子养活养大就已经是极其成功的幸事了,这种思维认知多年后我从奶奶口中得到了印证。那时我七八岁的模样,已想不起因何事被父亲打了一顿,然后奶奶一边心疼地安慰我,一边生气地训斥父亲:“小娃娃家嘞,打他做么咯?长大了,就成器了。”在奶奶那一代人的印象里,一个孩子能活着长大,就自然成器。恶劣条件下,能力有限,资源短缺,人的命与草木的命并没有什么区别,母性的使命更像是完成一种传承,给予下一代生命,更多的取决于生命本身是否足够顽强,否则,夭折、病毙,都是生命的常态。这种残酷的常态一直到我们这一代还时有发生,我的第一个哥哥,据说就是因为出生后生命体征不稳定,又没有条件及时就医而夭折,所以,活着长大,等于成材成器,和树木一样,越大越成器,并不能谬认为一代人的局限,而是一个时代的悲伤烙印与缩影。
而这样背景下的贫困家庭,怎容得下一个少年无知的江湖梦!
父亲不服,虽然他嘴上不说,但他的心里始终不肯屈服,他觉得一个人的一生,如果一眼便能看得见头,是一件寡淡无趣而又可怕的事,在他眼里,祖辈人认定的某种宿命,是可以被打破的,只是他们从来没有尝试,或者说不敢轻易尝试。确实,打破一种形成已久并深入人心的常态或规则,比撕碎别人的信仰更需要勇气,但父亲的倔强、不屈和勇气,并非来自对农村的反感或厌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浅显易懂。他知道,是村庄的山水和土地养育了他,即便那里贫瘠,荒凉,落后;即便那块土地上长出的粮食和蔬菜仅可以让他和亲人勉强果腹,对自然的感恩与敬畏,是山里人一出生便融入骨血里的东西。
父亲一心想着上学。“知识改变命运”是实践得出的真理格言,并非空谈。可是,那时候贫困的山里人,供孩子上学读书是一件近乎奢侈的事,基本都是孩子有点气力就开始帮家里干活,能够读完初中,认识基础的汉字,会简单的数学运算,已算是很了不起了。
初中毕业,父亲考上了师专,爷爷把父亲叫到跟前,说:“你要去读师专,我不拦着你,但家里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你得自己想办法。”父亲诉说这件事时,口吻里满是感激,感激爷爷当时没有强制要求他退学,毕竟当时家里除了年纪尚幼的五叔,父亲的其他三个兄弟都已被迫辍学。物质匮乏的年代,一个地道的农村家庭,父母不强行阻断孩子的求学之路,已经是对孩子最大的宽容了,或许,也是对生活最大的宽宥。我甚至想到这样的画面:爷爷和父亲说完那句话,抬手,想抚摸一下眼前那个瘦弱的孩子,但伸出的右手短暂地停在半空——不知所措地握紧,松开,又握紧,最后缓缓收回,只留下关节舒张的声音在空中清脆作响。拖在裤腿边的左手,卷烟已烧到手指,皱紧的额头上深浅不一的沟壑里,瞬间涨满了不忍与无奈,而他面前的孩子听完,平静地转过身,眼里的感动和委屈同时坠落。
为了继续上学,父亲必须徒步几十里山路,背着几十斤的梨子去另一个镇的集市上换取屈指可数的零钱,积攒学费。那时的村里,缺土地,缺粮食,却有漫山遍野的梨子,可交通不便,山路难行,梨子成熟的季节,除了自家吃几个,养得起牲畜的人家可以摘回家喂牲畜,没有牲畜的人家,更多的是任由它掉落,腐烂,只有趁短暂的时节,用脊背和双肩把它们送到严寒高冷,不宜出产果子的凉山集市上,才能换些零票。
出门,头顶是炎炎烈日,脚底一双草鞋,背上几十斤负重,回到家,已是皓月当空,星光点点。家乡晴朗的秋夜,月色里的山峦影影绰绰,微风在茂密的针叶林间跑来跑去,忽左忽右,留下沙沙的声响,打在山涧水面上的月光,像刚被浣洗好的轻纱,洁白,轻盈,如梦似幻,田野上,虫鸣声此起彼伏,悦耳如歌谣。山路上的父亲,看不见这美好的画面,听不进动听的音韵,超重的生活挤压下,一个急于赶路的少年,无暇捕捉身边的美好事物,他的心里,有的只是一个计量单位——五公里,三公里,一公里……他离家的距离,还有即将熄灭的灶火旁,几个烤好的洋芋,表皮是一层刚好被碳化的锅巴,掰开,里面一团松软的土豆泥。这样想的时候,他仿佛都能闻到洋芋热腾腾的香味,而最渴望的是灶火上的锡壶里还有满满的温水,脱去磨脚的草鞋,把缀满茧子和水泡的双脚往温水的盆子里轻轻一放,疲惫和疼痛瞬间便被溶解去一半,都不需要床,闭上眼,就能美美地睡上一觉。
无数个白天黑夜,来回奔波,父亲把凑足的学费紧紧攥在手里,像攥住自己另一半的命运,一刻也不敢松开。也是无数个那样的日子,加上一个少年的不屈与坚持,父亲终于把自己淬炼成了一柄锋利的剑——剑上有烈日曝干的汗水析出的盐粒,咸而涩;有月亮和星子照耀的光芒,洁白而幽深;有生活的酸甜苦辣,风吹雨淋;有泪水、不堪、无助、坚强……虽然与他梦寐以求的结果相差甚远,但也算得偿所愿。
而他的江湖,他以为遥远而神秘的江湖,其实从他出生的那一刻,便已身在其中。
3
靠着假期的苦力和已经成家的大伯支持,父亲艰难地念完了师专,毕业后,他选择回到故乡教书,然后结婚,生子,于是便有了哥哥、我和妹妹三个孩子。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脾气极为暴躁。如果说年少的他是一柄坚韧、锋利的宝剑,为了梦想可以不屈不挠,披荆斩棘。那么中年的他便是一把“嗜血”的魔剑,随便一点,无名之火便会给我们带来“灭顶之灾”。比如某个早晨,因为哥哥在写作业的时候频繁上厕所,就被他狠狠“教育”了一顿;某次炒猪肉时,因为哥哥一直用勺子翻动,父亲就逼着他喝了整整一碗锅底的油水混合物;印象最深的一次,父亲让我把裤子脱到膝盖以下,趴在长条凳上,他解下自己的腰带,拼命的打,他打,我就用手去挡,越挡他打得越狠,直到我双手抓紧凳子咬牙强忍疼痛,他才停手,而他打我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数学家庭作业的最后一道应用题我不会做。
父亲的这些行为,应该与他年少的经历相关,他吃过的苦不想让我们再吃一次,他走过的弯路不想让我们重走一回罢了,他想棍棒底下出人才,所以,我不恨他,也从未有过责怪他的念头,只不过在童年的幼小心灵里,埋下了对他深深的恐惧。那种恐惧一直到他性情转变之后才得以慢慢消除。父亲每次打我们,从来都是不分轻重的,用现在的话说,感觉都不是他亲生的。但每次打过我们之后,半夜我们睡着了,他又会一个人悄悄帮我们翻身擦药,把我们叫醒,递给我们药丸和温热的水杯。
都说剑有双刃,父亲剑里融入了爱与恨:爱是作为一个父亲纯粹的父爱;恨,我理解为恨铁不成钢的恨。即便他那时候打我们的有些原因,匪夷所思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但他在我心里依然是一个好父亲,他给我的,是一个父亲能拿得出的全部的爱,只不过他的表达方式曾短暂地偏离了正确的轨道。
父亲的这种暴躁易怒,一直持续到哥哥和我高中毕业,这期间,父亲先是失去了一个哥哥,之后又经历了丧父丧母之痛,再后来唤他三哥的人又少了一个,曾经艰苦岁月里共患难的七口之家,现在只剩下了三个。岁月的无情之处在于,你还没好好的爱够一个人,它便提前剥夺了你爱的机会。
父亲性情的转变,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梦,毫无征兆,睡前他还是那个一脸严肃,固执暴戾的父亲,一觉醒来,他就变得和蔼可亲,但回头看去,仿若又能寻出一些端倪,他明显的转变是在哥哥和我高考之后,所以我猜测他变化的主要原因来自于对我们的恨铁不成钢。众所周知,二十世纪末的农村家庭,万千父母都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希望通过培养孩子从而让他们获得更好的生活,而培养成功与否的标准,普遍以高考分数来衡量,父亲也是万千父母中的一个,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精力、物质资源都投入到我们身上,但高考结束后,哥哥和我没有一个人达到了他的预期,他为此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在那之后,他的性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严厉,不再死板固执,不再一意孤行。
一个一生要强的人,为了一件事倾其所有,得到失败的结果且无法重头再来,就像自己输给自己,无以言说的挫败感。都说人最怕的是不付出,其实在某些时候,拼尽全力还一无所获才最可怕,因为那种打击是毁灭性的。
4
自此,父亲变了一个人,他把江湖放至山野,把剑收回剑鞘,过上了“隐居”的生活。他学习花朵,夏天托出露珠的镜面,秋天汲取日光与月色,冬天任白雪苍茫,等待春的消息,然后自由自在地绽放;他学习树木,接受新的品种,在苍老中抽出嫩芽;他学习河流,清澈、柔软。即便花丛中的他,如一块用旧的抹布被晾晒在枝头,粗糙、僵硬、灰暗,但他并不因此而悲伤,他很像静静开放的花朵,很像一幅精美的刺绣。
他收起剑,收起他自己,只不过是他明白了,每个人都是一柄剑,每柄剑生来便在江湖,孩子也是,所以他不再对我们严厉,不再事事保护我们。与性情无关,他只是想放任我们于尘世,抛光打磨,去糟取精。我也终于明白他的精力与兴致的来源——唯有花朵不会辜负春光。
现在,他终于可以守着他的小小江湖,做一回真正的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