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
作者:以南 时间:2020-05-07 阅读:200
简易的铁门两侧,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右侧主要是烟酒百货,左侧餐馆居多。进入铁门,左边的楼房在餐馆油烟常年的熏染下,墙壁显得晦暗且布满油渍。往里,是几栋相连的红砖堆砌的居民楼,砖体几乎看不出底色,而砖缝间暴露出来的灰浆,也正一点点脱落。右边,两间瓦房坐落在最前排,即使是在一排年久失色略显破旧的平房面前,也足够显眼和突兀,它们更加矮小颓废,房顶的瓦片颇显凌乱,房檐上的椽木苔藓斑斑,露出腐败的迹象,虽然墙体也是红砖堆砌,但总给人一种随时都会坍塌的错觉。最后面是一堵高大的围墙,围墙中间开出一个小口,连接着的便是城北菜市场。这中间被铁门、楼房和围墙圈起来的空地,就是我印象里最早见过的车站。说是车站,其实更像一个大点的天井,更贴切地说,是一个大一点的可以停车的天井,因为它既没有站牌,也没有售票窗口,更没有候车室。总而言之,除了停车和收费管理员,它没有一个车站该有的任何硬件设施,更像一个临时停车场。事实上,在城市的发展规划下,现如今的它确实变成了一个停车场,这倒是更契合它本身的形象与气质。但人们依旧称呼它为“老车站”,并不是因为它曾经是车站,而是它作为车站时就叫“老车站”。
小时候,“老车站”里停的大多都是从各乡镇到县城的短途货运汽车。短途货运汽车里,又以“双排座”居多,大大的货箱可以拉货,而在驾驶和副驾驶位置后面,有两排座位可以载人,这可能就是“双排座”的由来。因为家里短暂的开过杂货铺,所以儿时常有机会陪父亲一同去县城进货。每次都是天还未亮就要起床,一是家里距公路还有一段十里左右的山路,二是“双排座”司机又想多拉客人又要避开路检不被超载罚款,发车极早。加上心里想着又可以去县城吃到羊肉粉和小粑粑,兴奋得几乎一夜没睡着,所以基本都是在车里补觉,或许这也正是直到现在我逢坐车就顿觉困倦的原因吧。说到兴奋,人应该都是这样,越小的时候,获得快乐和幸福的方式就越简单,长大之后,就会有各种各样的烦恼接踵而至,仿佛身体发育的同时,烦恼也在我们的身体里萌芽,抽穗,成长。
到了公路上,能拦到的车基本都是“双排座”,只要还能挤得下,司机都会停车,一边挥手让我们上车,一边笑着让车上已经略显拥挤的人再挪挪,再挤挤。为了节约空间,很多时候都是父亲抱着我,斜着身子挤在人堆里,给人的感觉就像被外力硬生生地插进去一样。车子里几乎没有多余的活动空间,就算想换个边,或者换条腿受力,都要跟身旁的人打个招呼,然后“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家就会行动一致地换边换腿。现在想来,满是滑稽之感。
车子行驶在坑坑洼洼的山间公路,人难免被颠过来簸过去,但是不会向两边歪倒的,因为每个人的肩膀或者胸口都紧挨着,最后抵在两边的车窗上,像劈柴时的楔子,个体间相互牵制形成了一个“固定”的整体,所以只会前后翻仰。而大家的腿又如藤蔓一样相互缠绕在一起,颠簸严重的时候,面对面的两排人会因为身体前倾而相互碰头,然后又被“坚固扎实”的下肢重新拉回。活脱脱的“不倒翁”,无论上身怎么摇晃,最后都会归于原位。那时候我经常会想,车里挤这么多人,会不会因为太重而导致翻车。大人们却毫不担心,好像他们觉得只要上了车,就一定会安全抵达目的地。
上了省道,道路变为平滑的水泥路,车子也就停止了颠簸。我会靠在父亲的肩上,或者趴在他的胸膛上睡一觉。少数时间,遇到车子不挤,我也会获得小小的一个位置,可以趴在父亲的大腿上睡。后来的岁月里,我在车上睡觉的倚靠慢慢变成了书包、行李箱、公交车坚硬的座椅靠背、火车上的小桌子……回想起来,再也没有一次像靠在父亲身上那样睡得温暖而踏实。
睡梦中被父亲轻声唤醒,车子已抵达县城。由于超载,我们一般会在毛家山的铁路桥或威宁民族中学门口提前下车,因为到了街心花园就会有监控和交警。从毛家山到街心花园,也就是现在的人民北路上,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至于是什么味道,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偶尔经过,还会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然后莫名勾起回忆里的往事和幸福。
美美的吃一碗羊肉粉,再加两个小粑粑,到县城的目的就达到了。剩下的就是跟着父亲到市场拿货。火柴、电池、洗衣粉、饼干……一般都是生活用品和糖果零食,车站附近的零售批发市场基本都有。我经常会被路边小店里的玩具或影像店播放的碟片所吸引,父亲走出去很远,我还目光新奇地站在原地,但却从未走丢过。每一次父亲都会回头找我,焦急地训斥一两句后拉起我的手,继续朝前走。
其实,即使是那个时候,我也从未害怕过自己会走丢。因为我知道,只要找到车站,守着车站,就一定会等到父亲。
多年后,因为城市建设规划,原来的“老车站”早已移址,变成了一个停车场。我的起点和终点也由乡下到县城,变为了县城到远方。似乎人长大,就是为了出走,学业、工作、梦想,总有各种理由或借口,而等到倦了累了或老了又总想回到从前,回到故乡。如果说是落叶归根,那一片叶子最初是否有过出走的念头?
于是,我和母亲站在了草海站。
草海站,贵州边陲小城威宁县的一个火车站,因坐落于“高原明珠”草海湖畔而得名。草海,中国著名的高原湖泊之一,曾被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评选为世界上最受欢迎的旅游胜地,被誉为“贵州旅游皇冠上的一块蓝宝石”。对于威宁而言,它不仅是一方湖泊,一片旅游地那么简单,它更是一种自然的恩赐,一张耀眼夺目的名片,故火车站叫草海站,而非威宁站。
上世纪末,随着旅游业的发展及人们精神生活的不断丰富,前往威宁的游客逐年呈上升之势,而作为人口数量贵州省第一的大县,流动人口数也一直居高不下。所以,和母亲站在草海站的我,看着攒动的人头,感觉自己像一滴水,即将汇入茫茫人海,流向令人憧憬的远方。只不过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一滴水,一旦跻身进入到汹涌的大海之后,就注定很难再从磅礴的流水里抽身,很难再保持一滴水原本的单纯与清澈。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坐火车。在此之前,我只是见过绿色的火车像一条大蛇,“哐当哐当”地沿着铁轨穿梭于城市和山野,只留下划破穹顶的一声长鸣以及一张张画在车窗上转瞬即逝的各异脸庞。母亲虽然坐过火车,但她也是第一次出远门,所以我要尽量表现得像个男子汉。检票上车后,我们很快找到了车票对应的位置,把行李放到行李架,我开始打量火车的内部。过道两边分布着两行座位,一边三座,另一边两座,面对面的两排,座位前有一块从窗子边延伸出来的板子,差不多一个半座位的长度,算是一张小桌子,我以为仅仅只是供乘客放置水杯、食物而已,所以坐在过道边的我当时并不觉得它有多重要。过道的两头写着“YZ,定员118”,往后是车厢的连接处,厕所应该就在那,我猜。大致扫了一眼,火车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神秘,特别是当从前一闪而过的画在车窗上的面容真实的摆在眼前,一张张脸庞几乎都带着特有的高原红,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他们大多应该也是出门打工或者送孩子上学吧,这样想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书包,生怕一不小心松开了,里面的那张录取通知书就会不翼而飞,然后乘务员就会把我赶下车。
到贵阳转了车,母亲和我算是踏上了真正的旅程。为了省钱,三十一个钟头的车程,我们买的依然是硬座票。一开始并没有什么感觉,看着沿途不同地域的景色从窗外迎面扑来,又一点点退去,加上心中对未来的期待与憧憬,甚至还有点兴奋。可当暮色降临,万物在黑夜中失去光泽,落进眼里的就只有旅途的困倦,就连火车“哐当哐当”的敲击声都像是在为车里的人们催眠。那时候我才知道,窗子边的小方桌对一个想睡觉的硬座乘客来说有多么重要,可偏偏母亲和我的座位都靠近过道,只有坐在中间的人才能勉强趴在小桌子上获得一个相对较为舒适一点的睡姿。母亲和我只能相互轮换着,熬过了人生中第一个火车上的漫漫长夜。
随着车厢喇叭里传出的最后一次播音,列车在城市灯光的照耀下缓缓驶入福州南站。走出车门,站台上挤满了人,提着行李被人群裹挟着朝前移动的我顺着火车前后张望了一下,感觉停靠到站的火车像一张被拉紧的绿色布条,而从里面出来的人是不断被拧出的水滴,在站台上汇聚成一股溪流,缓缓地朝着出站的地下通道涌去,最后在出站口的广场上四下消散。这些水滴是否都能在异乡的霓虹闪烁后迎来崭新的晨光与朝霞?他们中的一些是不是会在某个夜晚忽然就地蒸发,自此杳无音信,变成了车站张贴的黑色寻人启示?来不及细想,带着一路的疲惫与前一夜火车上的困顿,我和母亲迅速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个还算便宜的宾馆。入住后,母亲才发现脚踝处已经水肿,那是因为在火车上长时间坐着血液循环不好而导致的,虽然不是什么严重的疾病,休息好了自然会恢复,但看着母亲拳头大小的脚踝,我依然感到心痛。母亲却不停在念叨:如果不是我,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去到那么大的城市。是啊,如果不是我,她又何必受这些折磨呢!可在一个母亲的心里,为了孩子受那样的折磨,仿佛永远都是值得的。
第二天一早草草的吃过早餐,母亲和我开始找学校。人生地不熟,只能通过电子地图搭乘公交。那也是我第一次坐公交,坐过了站,又原路返回。兜兜转转终于到了学校,在好心学长的帮助下,到宿舍简单地整理完床上用品,母亲和我在学校食堂吃了一碗蛋炒饭,她便着要去火车站赶返程的列车。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甚至都没有想着让母亲多呆几天,在那个她好不容易去到的城市多看两眼,哪怕只是在后来她的孩子待了整整四年的校园逛上几圈也好。后来,这成为了我人生的遗憾之一,母亲再也没有去过我的学校。每当节假日有同学的父母去学校看他们,一家三口幸福悠闲地挽着手逛校园,我的心里总会莫名的难受,感觉是我亲手抛弃了大学生活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因为我,母亲对一个城市的印象仅仅停留在一碗简简单单的蛋炒饭。把母亲送至车站,她在精打细算之后递给我一张绿色的五十元钞票,五十元的纸币摊在她手心,像极了黄土里长出的一株绿油油的植物。她死活非要给我留下那五十块钱,她说:“一个人在这边,身上多留点钱,吃的用的该花就花,别太省,免得让人家瞧不起。”她的担心在那时候几乎是莫须有之事,可她觉得她的孩子可能会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遭受别人的冷眼,就宁愿自己少吃一顿饭少喝一瓶水也要多省出五十块留下来。这就是母爱!
母亲进站后,我独自一人上了回学校的公交。街道两旁的榕树上热浪蒸腾,闽江的江面波光粼粼,而落在身后的火车站越来越远,在心底拉出一丝浅浅的忧伤。
之后的几年,我几乎都往返于那条铁路线,临别有亲人相送,归来有朋友迎接,车站所产生的那些离愁别绪,都可以在殷切的叮嘱或灿烂的笑靥里得到消融。直到三年前的那个夜晚,独自站在飘着细雨的草海站,看着手机却找不出一个可以联系的人,冬月的寒风将柔软的雨丝变成了一根根钢针,不留情面地顺着毛孔扎进心里。身后,灯火点缀的小城,也蒙上薄薄的雾色,似乎连它都羞于为一个落魄逃跑的人作最后的告别。曾经心底浅浅的一丝忧伤像发酵好的面团,瞬间膨胀得让人喘不过气。
伴着尖锐的汽笛声,火车再次“哐当哐当”向南出发,可这一次它不仅一声声敲碎了它曾带给我的梦想与憧憬,也狠狠地砸碎了扎进心里的雨水,它们顺着眼眸,将车窗外的小城与山峦变为了一片朦胧。混浊的眼泪,如人一般,再也没有曾经清澈的模样。茫茫人海,我害怕把自己走丢,再也回不来。
三年,我没有回过一次家,也很少与家里联系,却常常把宿舍楼下拐角处的路灯错当成月亮,每次抬头,那些白色的光芒总是自带悲伤。可能孤独放大到一定的程度,便会让人产生错觉。
现在,我依然不知道一片叶子最初是否有过出走的念头,但所有的风都朝着故乡的方向吹。假如某天我还能顺着风的方向回到故乡,我希望在那个温暖的小城车站,还可以等来一个或两个人,并不奢求得到他们的拥抱,我只是希望他们还能够带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