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愿母亲再打我
作者:潘雨龙 时间:2020-05-09 阅读:259
若非两鬓次第斑白,我根本不敢想象这个不屈的女性正向年迈卑躬屈膝。印象里的母亲坚强、倔强,不同寻常,同时也懦弱、平庸,胆小如鼠,我对她趋于仇恨,这种念头涵盖我大部分光阴。
整个童年,我都在母亲的“魔掌”中渡过,我所犯错事,后果不能用不详征兆描述,多半要说血光之灾。父亲不爱理事,有很长一段岁月漂泊流浪。母亲瘦如枯柴,高高的鼻梁、长长的脸颊、圆圆的嘴巴,无不强调冷漠、严肃,锱铢必较。母亲除了“凶煞”就剩勤劳。在青竹村,如果哪家庄稼五月发黄,人们就不约而同赠与雅致名号,瞧,谁家的最先穿上“黄大衣”。我家没有钱购买化肥,又不想被冠以称号,母亲就用农家肥替代化肥。每年秋天,树叶刚被风霜扫落,母亲就东奔西走,除了收集枯黄掉落的树叶,有时,她还要抱着树木摇动,木叶背回院落堆成山峰形状。
据说,我八岁才断奶,农村谚语“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不过,对我而言,打从记事,我始终与母亲背道而驰,为和她斗智斗勇,我一度绞尽脑汁,家中一直饲有耕牛,兴致勃勃与三五伙伴玩耍,割不满草,趋于应付,我就用木条撑住背篼,佯装满载而归。为了高效放牛,我把牛拴进某家庄稼地……每当事情败露,我必遭惩罚,轻则面壁思过,重则棍棒上身。
每到腊月,为备年货,老家挨家挨户都宰杀年猪,有的三头,有的两头,最不济也有一头,如若一头不杀,难免引来非议。杀猪时节,左邻右舍互相吆喝、拉扯,汇集亲朋欢聚一堂,而我们家有时两年也杀不上一头,且不说欢聚一堂,就算有人登门来请,母亲也会拒绝,将我们兄妹几人死死抱住,不准去丢脸。哥哥、姐姐年龄稍长,对她言听计从,我则不然,趁母亲不在就跑去观摩,如遇人家劝饭,则毫不犹豫吃上一顿。当然,劝饭与否在记忆里逐渐模糊,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每至家中,都会被母亲收拾,她会说我没骨气,当然,那时我不知道骨气是什么。
我一向顽皮,每逢雪天,总忍不住伙同众人堆雪人、打雪仗,逮兔子。兴高采烈时,我们会蜷缩起来,像雪球一样从山顶翻滚下去,裤衩会被撕成条状。母亲有时会去逮我,不过多半是等我回来,她命令我脱下上衣,用竹条抽打屁股,红红的,一杠一杠的痕迹像雪堆积成的沟壑,尽管打完她会一针一线缝补,再用双手托在柴火上烘干唯一一条帆布裤子,惩罚却无一次漏过。
我们隔壁村有一同宗近亲叫潘兴旺,与我相隔五代,年长我五岁,却属侄辈,起初,他与我十分交好。据说,我爷爷驾鹤西去时,父亲游荡在外,母亲是去他家借到钱的,还有一次是姐姐“赶花场”被人抢亲,也是潘兴旺的父母带人将姐姐追回来的,种种缘故,我与他成为朋友,形影不离。再后来,我们不知因为什么反目成仇,“战争”时有发生,我打不过他,只能申冤,母亲则从不问缘由,都是对我大打出手,我恨极了懦弱、胆小如鼠的母亲。
初一时,我与姐夫同去煤窑打工,他负责挖,我负责背,矿井陡峭,底有积水,人来人往,稀泥往往淹没脚板。初入煤窑,我常走错阬道,耽误时间,就会被姐夫数落。其中一次,和姐夫顶嘴,造成姐姐与姐夫争论不休。母亲不问原由,在我的脊背打断两根竹条才罢休,她说,我不能吃苦、隐忍,难成大器。
初中三年,我的顽劣并无改变,成绩忽高忽低,大起大落,母亲打一顿升,松一刻降,
我深知无法逃离母亲的魔掌,唯一的途径只有走向远方,高中,我开始奋力一搏,诸事令我匪夷所思,母亲竟再也没有打过我,就连责怪也一去不返。她更加忙碌了,除了农忙返回管理庄稼,剩余时间都外出打工,我的生活费每月八号如约而至。她叮嘱我,想要吃啥、穿啥就去买,长大了,就不要再舍不得了,在母亲的支持鼓励下,我如愿考入大学。
上了大学,开销变大,母亲的担子又更加重了,她需要到更远的地方打工,再也没有往我的身上挥过一次藤条。我每次回家,她都会问长问短,问东问西,我每次离开,她都要亲自送别,步履蹒跚的背影在阳光下佝偻着、挪移着。她不停地挥动着手,像河道旁边的柳树条。曾经一度厌恶、仇恨母亲的鞭笞,可如今,真希望母亲一如既往朝我身上挥动藤条。如果有,我必定不再逃避、闪躲,我将温顺地跪在她的跟前,眼里没有一滴泪,也没有仇恨,只轻轻呼唤,——我的母亲,愿时光不曾偷走你一丝一毫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