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才是你自己
作者:潘雨龙 时间:2020-05-26 阅读:287
“喂,夜色下才是你。”
我的耳旁一声惊吼。孱弱、轻盈,又夹杂穷凶恶极。声音跌宕起伏,一会儿远,一会儿近。我瞪大眼四处张望,四周漆黑,不见一丝光亮。不远处断续发出呱呱响动,伫立去听,毫无动静,我双脚微微挪动,它又啼叫出来。我鼓足勇气伸手去摸,第一下软软的,像摸到青蛙皮囊,它与我的手掌亲密接触,交汇一刻反弹,一股波动从心脉涌入头皮,眉毛嘶嘶抖动。我急忙向后跃退一步,迅速捂住嘴唇,不让其发出半点声响。声音向我凑近,我确定,它们就在离我不远的丛林中穿梭。我的身子蜷缩,逐渐压低贴近地面,思量一会,我再颤颤巍巍伸手去摸,像毒蛇锋利的牙齿……。焦虑一定不能蔓延,我只能回想母亲说的话,鬼每叫一声都会转移地界,我佯装叫的不是鬼。
我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不知道声音到底离我是远是近,我只能想它们很近。但愿它们是叫“夜呱子”的鸟。我不由自主想起杨音乐。
杨音乐是我的邻居,也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伙伴。初中上学离家来回几十里路,加上山路颠簸,早上凌晨五点就要出发,晚上到家,月亮早已爬上山头。小孩上学从不结伴同行,从小到大,我们更多角色是扮演天敌,有时为了一只鸡“越界”,有时为了一个句话动手,总之,村民们经常是一言不合就动手。我和杨音乐打过的架不计其数。初三毕业,他就外出打工去了,别说,上学路上倒还少了乐趣。对于杨音乐,最深的印象是他死亡那个夜晚。他在工地上身亡,尸体被运回乡村那个夜晚,瓢泼大雨。他的父亲杨顺福抱着他的躯体哭晕,来往的人们一并放声大哭,众人都在议论纷纷:“真可怜,年纪轻轻就走了,也没结婚,更别说有一儿半女。”杨音乐就这样走了,包工头只赔偿了安埋费。我亲眼目睹村民将他装进棺材,他的头已经大面积残缺,但始终睁着像火炬一样带血丝的眼,我猜测,他一定恨透了人间,也包括从小互为天敌的我。
风凉嗖嗖地吹来,直顶我冒汗的后背,我似乎感觉到细胞隐隐跳动,他们在催促或暗示着我什么?过了片刻,忽然间,一声“呱”的晴天霹雳叫声从我的身后冒出,我说不出话,双手在拼命挣扎,像海绵般柔软的地面死死裹住我的身体,我断定,我已经掉入泥潭。逐渐,它们开始在我的四周猖獗地叫,一会近,一会远,若隐若现。我用右手撑在地面保证平衡,接着将左手无名指从侧面拖动伸进嘴中,狠狠地咬,一股浓厚的粪臭味弥漫在鼻息之间,除了疼痛,还有一股咸味的液体在我的嘴唇滑动。
我想到母亲,尽管她无法听到我的呼唤。当然,我也不敢呼唤,我恨透了自己,想不到,就连叫一声母亲的勇气都消失殆尽。
我不知道我沉寂了多久,我不敢试图站起来,我只能用四肢漂浮,尽量不让自己沉入泥潭。除了母亲,我的脑海第一次想到一个叫做陈婴的女孩,她在贵大读书时,我会找各种理由隔三差五见上一面,尽管在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对我置之不理。没留时髦的头发、也没有涂抹口红,质朴的短袖、简单的牛仔,唯一亮眼的,倒是白白净净的鞋子,像极了她。那年的六月,病中的我曾得到她的细心照顾。
回忆总会幻化伤痛?这一刻,我竟然真靠那些残缺的回忆滋补才能保证一息尚存,
我的食指感觉到麻木,僵硬到不能动弹,我用手臂替代,死死支撑住左边身子。时间一秒、两秒过去。我的嘴角渐渐陷进泥潭,我极度疲倦,渐渐地,就堕入昏迷。
“威武…….威武……”像是千万根棍棒敲响在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可我压根看不见手持棍棒者的头颅,只看到双手紧捏着的黑色木棍在地上循环抖动。他们穿着浆糊粘贴的白纸衣服,从颈部到脚掌,除了腰带是一条完整的蓝纸,其他部位都零落成碎片,他们离火很远,像是故意避开蓝色火焰。我被四个无头人用肩膀顶住抬进长廊。
“放开我,你们要带我去何处?该杀的家伙。”我用鼻孔呼出。我生而倔强,一向对强权主义痛心疾首,我知道我从未屈服也不能屈服。
长廊尽头是石砌的台阶,台阶很高,每阶至少一米有余,他们并不是两脚交叉循环登梯,而是两前两后腾空跳跃而上。我被置于空中来回翻滚,像扔进油锅用汤勺搅动。我极力忍耐了三五分钟,他们跳上了台阶。
登上阶梯,迎面而来的又是一个长廊。这个长廊和第一个迥然不同,宛如楼阁的纱窗用宣纸层层蒙住。他们将我交给前来替换的四个家伙,排成一排跪在地上扣了一个响头就转身离去。
“喂,你们究竟要带我去哪儿?我想挣脱,奈何手无缚鸡之力。我想,或许就这样了吧。
鬼,一定是鬼,我极度害怕,不敢再睁开眼睛,任由他们抬着我走过长廊。为了阻止我发声,其中一人用手勒住拴套在我颈部的铁链。恍惚之间,我看到他们的眼眶中并没有眼珠,只有一个巨型窟窿,像用钻头在树桩上钻出的两个深孔,我最后想到有眼无珠这个成语,便昏厥过去了。
“来呀,给我打上一百杀威棒。”“大人英明。”迷糊之中,我似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旁跌宕。
赵老四的声音。我敢断定,说大人英明的就是他。
这里怎么会有找老四的声音?这让我的恐惧更上层楼。
赵老四是乡镇分管武装的干部,因其善于沟通、做人圆滑,被人称作官界“老油皮”。可六年前就翻车身故,这里怎么会听到他的声音?我对他记忆深刻。六年前,姑妈领我“拜访”过他。姑妈死活说要将我送去当兵,说是可以奔个大好前程。
验兵途中,要想顺利入伍?总要逮住机会,比如赵老四上厕所时,给他送张折叠的“硬”报纸。我最终选择一所二流高中入学,并再没有参军入伍的念头。据说后来赵老四被人联名揭发,驱车逃逸途中车毁身亡。
渐渐地,我看清楚了长廊里的景象,坐在案桌后的正是神话传说中的阎王,高高的鼻梁、宽宽的嘴巴,两只尖尖的耳朵,黑黝黝的脸团,头发被官帽束着,配上没有色调的两只大眼睛,简直令人毛骨悚然。案桌两侧分别站人,左边三个、右边四个。这时我才发现,揪着我头发的正是赵老四。案桌前横立的两根金色柱子上写着两行大字:吾君秉公断案 治下从无冤魂。
我再透过腋窝往后看,一人在我背后挺直而站,他两腿跨步而立,手死死按住戴于左腰的佩剑,我险些惊叫出来,他不是别人,我认得出,化成灰也不会认错,他就是杨音乐。
“赵双国,你可知你所犯何事?”阎王问我。
“谁是赵……双……国……?”“爷是潘雨龙。”我用意念作答。
“你竟无视本官?拒作回答!来人……”,“该死的畜生。”我大骂。一阵疼痛袭击而来,赵老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割下了我的舌头。
“赵老四,你?”阎王目瞪而起。
“还望大人明察秋毫,我对您老人家忠心耿耿。我向自己的亲侄儿下刀,一是以表赵某忠心,二是以防他乘口舌之快,给您老人家添堵。”赵老四摇尾乞怜解释。
杨音乐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案桌前的人们纷纷跪地扣头,异口同声向阎王禀道“冥君明察,赵大人大义灭亲、忠心无二。”
“我知赵大人忠心不二,可你割下他的舌头,我还如何问审交差?若是上头查下来,说我颠倒是非,胡作办案,我头顶这顶乌沙怕是不保。”阎王愤怒地说。
“大人尽可放心,我对我这孽障侄儿赵双国了若指掌,他在人间所犯诸事我早记录在册。另外,只要将其扔尽油锅,魂飞魄散,即使上头有查,早已死无对证。”赵老四说。
原来,我是个替死鬼。
“终究还是个孩子,不必下油锅了,就把他扔进那条忘川河吧。”阎王低声说道。
“杨音乐何在?”阎王传唤。
“大人,小的在。”
“扔下忘川河吧!”
杨音乐将我高高举在头顶,步履蹒跚走出殿门。
“兄弟,就不走来时的路了。忘掉这一切吧。忘掉这一切。就快解脱了。”他的音调起伏,不过听得十分清晰。
他扛着我往一座山径直走去。我轻轻用僵硬的食指戳在他的脊背。
“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不必问了。”他说。
他将我高高举起,站在山顶的木桥上往河道用力扔下。嘴里念念有词“夜色下才是你自己……。”
我重重摔向河流,无力也无法挣扎。当身体触及冰凉河水那一刻,我瞬间从梦中惊醒过来,一堆杂乱的书籍从从床头砸向我的胸口,我蜷缩成一团,两手紧紧抓住生锈的床栏,奋力睁开眼睛,宿舍外的风向阳台一股劲吹来,我不知道该庆幸活着还是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