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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6-11

等活路

作者:潘雨龙 时间:2020-06-11 阅读:316


   贵阳观山湖的“风筝坝”,每天早上都聚集成群结队的农民等工,尽管分别来自异域他乡,但没人说等工,不知为何,他们更愿说“等活路”。每每相遇,都会互相问候“等到活路没有?”或者说,“今天哪里有活路?”父亲也在这里等活路。我趁暑假过来看他,想顺便做上几天。任凭执拗,他坚决不让我做。次日凌晨,我佯装睡熟,随后紧跟父亲来到风筝坝。在这里等工的人极多,包括三叔家刚满十六岁的儿子。风筝坝没有长期稳定的工位,一般都是每天工地需要多少零工,才派工头当天早上驱车来喊。
  风筝坝的天亮得早,不到六点,前夜熟睡的鸟们如约醒来。街道两旁的树杂乱无章,东一棵西一棵,无精打采地站着。朦胧细雨像吹唢呐一样拿捏节奏,先是调配均匀,随后就一会儿撒几颗,一会儿按兵不动。细小的珠帘挂在行人肩头,没有人用手试擦。浓密的云层忽高忽低,忽远忽近。不多时,马路就感到吃紧,摊贩们争先恐后,推着板车的、骑着三轮车的、撵一个四轮车背一把帐篷伞的一蹴而就。他们尽量往人多的地方凑,卖糯米饭、卖米粉、卖豆浆油条……音质尖锐、低沉应有尽有,有的刷锅时敲得极响,喇叭声和刷锅声交汇,像有人击鼓鸣冤。从街头响彻街尾的喇叭不像卖水果的把喇叭口对准天,他们把音量开至最大,将喇叭口像一杆枪对准人群。
  聚集的农民工装饰朴素多样。男的穿一个短袖,外加一件地摊迷彩或者黑色的长袖衫,一条迷彩裤或者七分短裤,鞋则不然,有穿一双解放鞋的、有穿一双水鞋的、也有穿一双破皮鞋的。有的男人裤缝会裂开,多是裆部或者臀部。女人们穿戴趋于多样,但多半和男人们的简陋相差不大,相对的区别,她们会把蓝色或红色的水鞋口面卷起,张大口,像饥饿的乞丐在等口粮。当然,有的则极其显眼。她们会把衣服洗得白白净净,白色的紧身短袖,“城市”风格的裤子,佩一双帆布鞋、也有绣花鞋。这一部分人中有老有少,唯一的区别,便是老迈的任由涂抹胭脂水粉,沦陷的胸部也在无形中昭示叶瘦花残。少妇们的胸凸成两座山峰,一幅雄伟壮观的派头。这部分人,如果不是在风筝坝,应该无人敢给她们判定一个等活路的身份。这里也有豪车经过,许是下雨?车里的女人们不会开窗也不会探出头,如果有男人开车,她们则会用一只手压低孩子的头颅。偶尔,有人会留出一条缝隙,也无非是方便向外扔一些这样那样的垃圾。放大去看,这些又被人海淹没。红色的、白色的、绿色的帽子黑压压一片,肩头扛一把锄头,一根扁担,背一个背包或挎包的人们成了这一片的标杆。
  一会儿功夫,父亲窜入人群不知去处。
  但凡三五个戴安全帽和戴草帽的男人站在一起,时间一长,偶尔会有人把手伸进裤兜摸出一支烟,独自吮吸。若有人说“拿干来吃。”“没求得了,这都是昨天他们发给我的。”他便毅然回答。女人们将队伍改造得旗帜鲜明。她们之中,扛扁担、穿水鞋的站一群,周围放一排背篼的站一群,脸颊色泽鲜艳,涂抹胭脂水粉的站一群,各守阵地。绝不互窜。除了男人唠嗑,女人也会摆家常,最多的,就数昨天有没有找到活路,挣得多少钱,是拉砖还是挑灰,划不划算之类。
  渐渐地,包子铺的气息升腾,连着天色混成一片。方圆百米之内喇叭声、卖吃的吆喝声、男人和女人的谈话声互相渗透,直到喊工的车来,平衡才被分崩离析。
  车辆从远处打着转弯灯缓缓驶近,这时的人们你挤我、我挤你一股劲往马路中间凑。像是选美大赛,唯恐不能抛头露面,前期付出就属徒劳无功。尽管如此,工头既不会一下停住,也不会疾驰而去。他们往往手忙脚乱,一边驾车,一边要注视鱼龙混杂的人群。相对而言,身强体壮,年轻气盛者容易被挑走。他们极其睿智,通常不会率先打开车窗。如果没有相中的人,他则会继续往前,只有遇到相中的人,才迅速停下,紧接着把玻璃摇开一条缝,对准相中的人小心翼翼地招手。即使如此也仍然无法避免人们群拥而至,但该走的流程总是一样不落。一时间,奔袭而来的人们将车团团围住,不知情的,竟以为是发生了事故。
  “一百五,供中午饭,跟我走”工头对准相中的人说。“是做么?”杂乱的声音次第迭出。这时,工头的眼神就变得异常专注。他死死盯住他(她)们,生怕会瞬间丢掉一粒珍珠。如果是工头相中的人,他会介绍是背沙还是运砖;如果不是相中的人,他则斜眼瞟一眼,并无言语!简短谈论,工头指定的人就急忙挤过人群拉开车门,蹭上车去。下面的人们,有的帽子已经顶近车门,有的扁担已经杵了上去。“我只要一百四供吃,还要人不?”会有妇女或老头们异口同声发问。“不要,人够了。”工头有时会答,有时会边鸣笛边把车直接开走。他(她)们纷纷像送别亲人一样瞩目远去的车辆,直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混乱才戛然而止。剩余的人们回过神来,接着议论纷纷,有的说,“想不到那种私人活路一百五也有人去。”有人答“应该是新人,私人活路太难做,他又没有事,就提个板凳坐着看你做,一点松懈余头也没有。”也会有个别把两只手伸进臀部裤包的老头补上一句“哼,别说一百五,给我两百我也不一定干。”
  对比男人们,女人们更加热情。但她们说话的语调格外温柔,生怕吓死一只猫或者蚂蚁。她们每逢面包车或者摩托车就会主动去问,“喂,你们那里有活路不?”有时,个别工头要了三四人,与之三四人熟悉的一两个就从远处奔袭而来。“还要不?”她们又异口同声地凑上前去。“不要了说。就只要这几个。”上车的同伴们面带微笑坚定回答。幸福感一蹴而就。当然,没去成的一两人也极其淡定,并无分毫尴尬。她们窜走街头,接着融入人海,耐心等待下一辆喊工的车辆到来。只要没有喊工的车辆,紧张的气氛都会平缓下来。“便宜卖了,包子一块,包子只要一块钱。”包子店的老板吆喝起来。七点多,对比六点多,包子就降价一块钱。由原来的两块降到一块。人们似乎反应过来腹中饥饿?这时,往往互相扭头问候一句,“吃了没有?管求不起,走,先去整个包子垫底。”他(她)们三五邀约而去,男的从裤兜里、女的从荷包中拿出用纸裹了几层的零钱,很少有人买两个,多半一人一个。狼吞虎咽塞进嘴中。
  除了马路,某些角落也会异常拥挤。哪怕等工形式愈发激烈,他们也毫无波澜。他们蹲得很远,三五人席地而坐,共同出资买三颗骰子,捡一个破碗盖在地下玩起来。由一人摇,其他人分别下注,单双随赌,限注五元,二十封顶。有下五块的、八块的、十三块的,二十块的如数家珍。下注之后,他们左手死死捏住手中剩余的钱,右手死死按住赌在或单或双字上面的钱。他们把摇动的碗盯得极紧,仿佛一只蚊子进出都了若指掌。观摩的人们一股劲儿往上靠,赌的只有七八人,看的十倍有余。高的把脖子往前伸,矮的踮起脚。庄家每摇一把,除了询问赌单赌双,都要吆喝,“后面的不要挤。”最拥挤的时候是后面的人把前面的人推倒在地,没有输赢的时候,庄家也不说什么,只有过于凌乱,他才会在百忙之中站起来嬉笑地表示一句“挤什么?又不是吃肉。”这丝毫不影响拥挤。除非庄家输得极惨,他才会大发雷霆,紧接随便指着几个拥挤的人们大喊“要不你来当庄?”“都怪你们挤得透不过气,我才输了这么多钱。再挤输了你们凑来给我赔?”这时人们才纷纷离去。
  也有不拥挤的时候,那要等接近八点,除了驾驶面包车的工头,不同年龄阶段骑摩托车的包工师傅也会前来,像事先约好?走到指定地点带走白白净净的少妇或年迈的女人们。这时不挤,剩余的男女老少也无一人前去询问有没有活路。招不招工。
  待到八点,就再也没有等工的车辆驶来。这时剩下的人们,就纷纷挑着扁担,背着自己的背篼窜进两侧悠长的巷陌。到了八点半,就只有我伫立、愣在原地。说也奇怪,从到风筝坝,直到人群全部消散,我也仍然没有看到父亲。或许,他真的等到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