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16

　　刘师傅个子不高。唯独高的看起来只有高耸尖锐的鼻梁。头发稀稀落落，穿一套宽松的工服，像用布皮裹着一根还未逢春的枯木。我平日做工是在观山湖区恒大集团新世界商城别墅。负责扛水泥、拉砖、背沙子，有时也打扫垃圾。老板在龙里还有一个工地，若是缺人，工头就用面包车把刘师傅和我抽调到龙里。先前就在一个工地做工，我也并不认识刘师傅。

　　从贵阳到龙里需要一个小时。我和刘师傅坐在拆除座位的后排，除了我两，就是运砖的板车和拉沙的斗车。车途颠簸，一路上，我扶着板车，他扶着斗车。初到工地，我的工作是打电锤，劳累成疾，上车我就熟睡。我醒来时，刘师傅两只手分别死死捏住板车和斗车的手柄。我羞涩伸手接过板车手柄。他并未说话，只是轻轻松开裂了逢条的手掌，又用弯曲的手指擦了擦额头的汗液。他发烟给我，也只侧身传递，并无言语。一路同行，僵硬的场面令我不寒而栗。

　　抵达龙里，他负责砌砖，我负责搬运砖块和搅拌泥浆。我运了沙子，先囤积些许砖块，又迅速去扛几包水泥。贵阳做工，师傅都只负责砌砖，其余都是小工分内之事。可待我将水泥扛上楼时，他已经自己动手拌好泥浆，一桶一桶提在砌砖周围。这时我才放松警惕，他只是不善言辞，并非不通人理。

　　工头姓田，为人诙谐幽默。是退伍军人，做事干净利落。工头极其信任刘师傅。逗留一会，把图纸给他就转身离去。说诸事由刘师傅全权负责，要我极力配合师傅。

　　刘师傅砌砖不似别人，不分青红皂白拿起就砌。他砌砖之前，总是要四处眺望、深入观察，勘测标记后拉好线条。如此反复，直至确认无误。砌好座基，往上升砖，他也要把线升起，并用水平尺检测高低，再依次对准，小心翼翼砌上另一块。泡沫砖砌好还要贴瓷砖或粉刷，其他师傅都随心所欲地砌，大体合格就行。我遂好奇地问:“刘师傅，您从事这个行业多久了？”他的脸色不再僵硬，放下手中的活微笑着对我说:“小伙子，已经七年了。”我又问:“七年了，那您每次砌砖不应该水到渠成么？为什么总还要细微地拉出线条？”我承认我的问题长驱直入，也是对一个老师傅极不尊重。座基拉线我可以理解，但是上面累砖还要升高线条？这令我匪夷所思。任凭砌出的砖块像是画中所有，他也没有令我信服。我还是或多或少质疑他的专业程度。本可不用解释，但他却像汇报工作一样认真:“小伙子，这可马虎不得。可别小看一条线。他可决定着一面墙的命运呢。只有拉出线，才能精准发现哪一块砖不平整、哪一块需要挪动。”“可是刘师傅。凭借您多年积攒的经验，一定不用耗费这么多时间在去拉线啊？”我又追问。我觉得，再怎么说，一个拥有七年专业的老师傅，每一块砖下面要用多少泥浆？早已拿捏得一清二楚。不用拉线，也一定能精准砌好每一块砖。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再次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啊，小心驶得万年船。可别看砌出的砖块平整，倘若没有好的引导，但凡有一块砌得不够精准？整块墙就难逃东倒西歪的命运。甚至还会坍塌。做事不要心存侥幸，哪有那么多侥幸留给我们！只有事先规划，才能确保所做之事富有价值。”

　　我陷入沉思。刘师傅砌砖，让我想起租房处的邻居。他是我表妹夫的弟弟。现在也在贵阳读大二。印象里，他一直是一个自立自强的人，从上大学就不分工作高低贵贱，自己坚持做兼职、打零工补偿学杂费，从不向家里要一分钱，我时常为他感到骄傲。

　　今年我本科毕业，九月份要读研。时间短暂，找不到其他工作，我也来贵阳的工地做零工。恰逢他也来这里，我俩租的房子挨得近，避免枯燥，我则把床挪到他的房间，留下我的房间做饭。先前诸事平淡无奇，可我忽然惊奇地发现，如今的他变了，彻底变了！他竟在手机上进行赌博，好像是一款中奖率微乎其微的掷骰子游戏。上个夜晚，他率先卧倒在床，紧接气势汹汹跳跃而起。随口抛出一句:“妈的，一天的工钱又陷进去了。”随即哭丧着脸向我倾吐。我震惊了，一时觉得，我是不是认错人了？这一定不是他，这与曾经的他格格不入。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卸载了？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就这样不翼而飞。你到底怎么想的？”他则镇定地告诉我:“已经陷入泥潭，输多了，只得扳本。”

　　在我的诱导之下，他次第敞开心扉。他和我说:他从小到大从不沾赌，这次赌博是过年打工回来时迷恋上的。我刚回到家，哥哥就迫不及待让我下载一款游戏。他和我说:“打工和读书都“长不大”。只有这样才能发家致富。这家伙比买彩票还有前途。”我当时压根没想通过这种途径发家致富。只是下载这款游戏，登录注册，哥哥可以收获一个代理，从而提取一定费用。闲暇时间，看到哥哥玩，好奇之余蹦上去看一会儿。耳濡目染，没多久，我就参与其间。没几天，寒假进厂打工赚取的两万块钱输得精光。来到贵阳，不管烈日酷暑，工种多么艰苦，我都坚持去上班。以备每晚有一百块钱“扳本”。话音刚落，他就破口大骂:“真的把我害惨了，若不是他，我不可能变成这样。”我没有插话，只是静静聆听。“我输得精光不说，他还给我拿了几千块。说是几天还，到如今也没有音讯。”他又说。“你为什么要借钱给他赌？”我问。“以前上学的时候，他资助过我！想到昔日恩情，就没做考虑。”他说。“别说我的，大嫂卡上的一万元钱也被他悄悄转走拿去输了。大嫂生孩子那天拿卡取钱，才发现卡上的钱不胫而走。起初他不承认，大嫂说要报警，迫于压力，他才承认是他输了。大嫂在病房等着我爸我妈从老家借钱送上去。”说到这里，他哽咽了。生了娃，大嫂闹着离家出走，他寻死觅活，说以后再也不沾赌了。还是大嫂娘家人生怕出事，劝她就此罢手。安慰她:“人生没有谁不会犯错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你猜后来怎么样了？他自己的身份证网贷黑了。他又偷偷拿大嫂的身份证去套了一万块出来输掉。他这些年打工所挣的积蓄也全部泡汤了，还把我拉下水。讲到这里，他已经放声大哭。一个曾经青年有为的励志学生，竟然潸然泪下。

　　小舅走得早，表妹成了孤儿，中途辍学打工，时常会给我打电话，问这问那，有没有饭钱？有没有衣服穿？有时会买一双鞋，有时会发个红包……嫁入人家是母亲做的媒。我们都不同意，那时母亲看他是个憨厚踏实精神的小伙，感觉能过上好日子，硬是劝说舅母将表妹嫁给了他。而他现在败光家底，一蹶不振。我的家境贫寒，父亲不爱理事，每逢农忙季节，春耕冬收都是小舅亲力亲为，若斯家里急需用钱，每次都是小舅拿来应援，而且多半是无法偿还。如果没有小舅，我的家庭早已支离破碎。我实在忍不住想拨通母亲的电话，和她说一句:“你看，这就是您找的好人家。”可是我也竟难掩泪水，便用被窝死死裹住头颅。我奢求，真该把我闷死。若不是他的弟弟透露，我从来没有听说这些。

　　刹那间，刘师傅的砌砖语录，不禁让我想起昨夜诸事。是啊，人生何尝不像砌砖？只要一条线没拉好，就可能满盘皆输。一个成功的人生往往需要一个好的引导，稍微偏离一线，便会堕入万劫不复。我顿时羞愧难当，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急忙转过头佯装去搬水泥。枉我寒窗苦读，想不到只一个通俗易懂的砌砖的道理也会让七尺男儿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