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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6-23

时间是另一种牵引

作者:以南 时间:2020-06-23 阅读:175


 1
  从一棵树说起。
  关于这棵树,我甚至不能正确地叫出它的名字。裸露于地面的根系,足有一株小树大小;粗壮浑圆的主干,直插云霄,苍劲有力;纵横交错的枝杈,茎叶绵密。夏天,绿色的果皮上会长出毛茸茸的细须,季节的催发下,秋天才一点点呈现出内里的果壳,剥开,淡黄的果实像极板栗,但味涩、苦,无法食用。它应该也是栗属植物的一种。老家的山坡上,除了松木,属它最多。因材质坚韧,耐晒耐腐,以前一般用作建材,或当作柴火。我们叫它“栗柴树”,叫顺口了,也就没人再去考究它的学名。
  每逢夏季,离地一米多的树干上,会流出一股乳白色的汁液,那汁液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却总能引来一群不知名的蜂子,整天围着它嗡嗡乱转。小的时候,总是顽皮地拿铲子或棍子去拍打那些蜂,出于“正当防卫”,它们便会在我的脸上或手上留下拇指大小的红肿,以示警告。每次哇哇哭完,隔不了几天,红肿还没完全消褪,又忍不住去拍打,换来的不过是一阵更尖锐的哭喊。人们习惯把需要付出代价或极大努力获得的愉悦称为“痛并快乐着”,但拍蜂这件事上,乐此不疲的我换来的好像只有痛,并没有快乐呀!就是一个傻孩子。可“栗柴树”下的童年,傻也是一个褒义词——可爱,单纯,令人怀念。
  拍蜂之外,“栗柴树”下,做的最多的事应该是背书。早饭后,阳光三十度角打在“栗柴树”上,细碎的阴影如花纹一般落在母亲身上,配合着微风,粗布外套瞬间变得生动漂亮。喂猪的食槽前,她眯眼看着四五头猪摇头甩耳地咀嚼、吞咽着玉米面和猪草搅拌的猪食,嘴角微微上扬。几只鸡试探性地踱步在食槽边,企图啄食被猪甩出槽外的猪食上粘附的玉米粒。哥哥、妹妹和我,有时帮母亲看顾猪群进食,以免它们因相互争抢,把脚伸入食槽造成浪费;有时就只是在旁嬉戏打闹。这时,父亲就会一手端着他的白瓷茶杯,一手提着一把椅子或板凳出现在我们面前,小声地叫妹妹进屋收拾一下炉子上的碗筷——他的小声,有一种最后一个吃完饭又懒于收拾饭菜碗筷的心虚。然后转头大声问我:“今天早上书背得怎么样啦?”我一般不会回答,而是快速进屋拿出课本,翻到早上背的篇目递到他手中,开始背诵。少数时候篇目过长,没能背熟,父亲会稍加提醒,提醒的次数多了,他就会表现出不满,甚至呵斥或责骂。偶尔责骂过于大声,奶奶就会拄着拐仗,从小叔家的堂屋走过来把我拉到身后,她担心父亲动手打我。父亲对我们一向极为严厉,在我们身上,他完美贯彻了“一朝之计在于晨”的说法。天一亮把我们叫醒,告诉我们:有该记、该背的,趁早晨空气好,利于记忆,赶紧拿书出去看。于是我们拿着课本消失于田埂或山林,又在母亲高亢的呼唤声中回家吃早饭。也正是父亲的严厉与督促,小学毕业,初中课本要求背诵的所有古诗和文言文,我已熟稔于心,即便对它们的意思只是一知半解。
  现在想来,假如我们不长大,父母不衰老,就那样暖阳轻照,微风扫眉。院子里鸡鸭漫散,家畜哼鸣,一家人能够围坐在一起,老汉粗茶半盏,听小儿诵诗,慈母牵针引线,看丫头戏水,还有一个老太太“笑不露齿”,已足够幸福。但生活的秩序里,哪有假如一说!
  门前的老树始终缄默不语,它把一切尽收眼底,变成心里的秘密。而它的秘密,我们却知之甚微,比如它的年龄。“我小的时候,它就是这般大了”父亲曾这样说。的确,从我有记忆起,它就一直保持着不变的模样,几十年如一日,安静挺拔地矗立在老屋前。春华秋实,夏雨冬雪,仿佛从未再生长。只有老屋传出的窃窃私语,会让它轻轻摇曳,抑或哗哗作响——争吵,像秋天果实的迸裂。
 
2
  老屋里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关于奶奶的赡养问题。
  爷爷过世后,奶奶一直跟随小叔一家生活。刚开始的几年,身体还算硬朗。生火做饭,拾柴喂猪这些简单地活还能干。但树有枯荣断死,人有生老病亡,何况人的命,始终比不过一棵树那么坚韧。屋前的“栗柴树”历经几代人而愈发葱茂,奶奶却日渐消瘦,岁月一点点抽干她的水分,疾病尾随缠身。跟所有老人一样,一月三小病,三月一大病。年纪大,坐车不便,只能开药或请医生到家里治疗。恰逢小叔家要生第三个孩子,而计划生育风头正紧,他们夫妻打算去外务工。
  父亲决定让奶奶和我们一起生活。二哥亡故,四弟杳无音信,大哥家住着丈母娘,五弟因孩子选择外出,剩下的只有自己。他的这个决定,与心底的“死结”有关。“……我最难过的就是你爷爷,一天福没享,就走了……”声泪俱下。第一次看见父亲哭,绞尽脑汁也没能回想起他当时提及爷爷的前因后果。眼泪像拉闸的洪水,瞬间把一个儿子内心的愧疚与遗憾齐刷刷地冲向我,巨大的震撼覆盖在我的记忆节点上,留下的只是:这个严厉死板,钢铁一般密不透风、坚硬无比的男人,居然会哭!“子欲养而亲不待”,他不能在奶奶身上重蹈覆辙。
  母亲不乐意了。一向声微的她,提高嗓门质问父亲:为什么都没有商量,就断然做了决定?为什么不考虑她的感受?强势的父亲并没有强行让母亲接受,而是一反常态,轻言细语地说服母亲。父亲虽脾气暴躁,不等于不明事理。婆媳关系,这个困扰人们千百年的问题,即便放在两个性情温和的女人身上,父亲也心存担忧。
  母亲妥协了。一个温柔善良,听别人诉苦都会兀自流泪的农村妇女,是很容易被说服的。即便后来的相处中,她和奶奶还是有各种各样的不愉快。譬如她会向父亲抱怨奶奶老是不听交代,一个人偷跑出去,饭点还不到家,只是为了拾一把可有可无的柴火,让人忧心;还会在饭桌上给奶奶扔过去一个不解中带点哀怨的眼神……但奶奶的衣食住行,她却照顾得很好。奶奶偶尔也会私底下跟我说:“你妈,瘦得跟个‘干鼻猴’一样。刚嫁来的时候,啥也不会,连猪草都要我帮忙找。现在还看我不顺眼了,等着吧,有一天她也会当婆婆的。”也类似一种抱怨。“干鼻猴”,原来还有这样一种动物可以比拟一个人的瘦削,奶奶每次说起,我都止不住地看着她傻笑。话虽这样说,但奶奶从不和母亲挑刺,就连母亲扔给她的那些眼神,她都视而不见。这让我觉得,她们之间的那些不悦,仿佛是为了证明“婆媳问题永远存在”这一话题,相互之间配合的一场表演,极为默契。
  “演出”并未持续几年,奶奶又一次被病魔按倒在病床上。没有确诊的大病,但打针吃药挂吊瓶都没能再让她好转,撒手人寰。奄奄一息之际,据说奶奶一直轻唤“小芬小芬”——那是母亲的名字。母亲跪到床前,把手递过去。两只手握在一起,像两条相互谅解的河流彼此交融,只不过一条渐渐失去了生息,另一条哭得波涛汹涌。
  密集的悲伤过后,老屋的门应声关上,透过记忆的窗户,生活的碎片犹如剪辑好的电影镜头,一帧一帧闪过。身着黑色长袍的奶奶,坐在冒着青烟的灶火旁,手执竹筒憋足气,试图吹醒火塘里的焰苗。鼓起的腮帮上抻平的皱纹,伴随着呼气慢慢堆叠回去,松松垮垮地挂在脸上。弯曲的笑意,透过光柱和烟雾,荡漾于面庞。凹陷的眼中洋溢着深邃的慈爱,一副可亲的模样。我无数次在梦里见到这副场景,想象她还陪在我们身边,吃饭睡觉,说“干鼻猴”,又无数次在梦醒时别离。
  熄灭的灶膛吹不亮红色火焰,相框中的人留下灰烬的黑白底色。
 
3
  父亲把新家搬到了县城。
  搬家,更像是完成一种仪式。选定的“黄道吉日”,宾客纷至沓来,高朋满座。父亲一洗严峻的表情,久违的微笑像无法收回的涟漪,在脸上一圈圈荡漾出去,即使喝了很多酒,醉意里也流露着深深的喜悦。当天去过新家的亲戚朋友,一直说:“这房子真不错!”是的,房子真不错,而不是家。物质泛滥下,一间漂亮的房子似乎足以等同于一个美满幸福的家。落差让我觉得,那天只有父亲的欣喜是真实的,像落地窗上崭新的阳光,可以触摸和感受。
  短暂的欣喜过后,新家里很少再凑齐一桌吃饭的人。父亲回到乡下继续做他的教书匠,母亲一边照顾我们上学,一边分心看顾家里丢不下的土地和庄稼。只有逢年过节,一家人才能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聊天。有时在新家,有时在老家。
  多了一个家,又像少了一个家。
  宽敞明亮的房子里,缺少了某些东西。煤气灶和电磁炉替代了烟雾缭绕的火灶,没有烟熏雾绕,清晨和傍晚不再涕泗横流,偶尔的泪水不过是思绪飘回昔日的云烟,寡寂的落寞分泌出悲伤的液体。没了鸡鸣狗叫,钟表的指针机械地循环着与齿轮的契约。
  夏日里忽然消失的蜂子,它们应该也曾回到“栗柴树”上,就如我偶尔回到老家。我们总是不能相遇,错过的是它们?是我?或者,我们同时错过了,一个顽皮的孩子。生活一如既往地向前,在看不见的地方,一定有什么牵引着一切。
 
4
  母亲节,和母亲聊到她快要当婆婆,想起奶奶那句:“等着吧,有一天她也会当婆婆的。”不禁感慨,这一天是来的太晚还是太早。
  依稀觉得,那个因牙齿脱落而嘴唇凹陷的老人还安静地坐在堂屋里,柴火在她身旁劈啪作响,滚烫的开水随着焰火的升腾不时从锡壶嘴里喷薄而出,像烈日下的海水拍打岩石,又溅落。她坦然地放任眼前的较量,水和火在一个人的暮年完成了某种兼容。她的目光,波澜不惊地伸出门外。院坝里,儿媳在剁猪草,菜刀在她的右手中上下起舞,按捏猪草的左手配合着刀影极速闪退,好让分离出来的茎叶保持在一厘米以内。看着她,像看着年轻的自己,青春的花朵又一次绽放,奶奶微微一笑。儿子还扶着锄把站在他刚栽的小树旁,他的背比手里的锄把还要挺直,目光坚定,有神,充满希望。远处,孙子和孙女正追逐打闹,像一株株奔跑的树苗,青涩稚嫩,活力四射。
  一切如此清晰,又缥缈。曾经的儿媳即将成为婆婆,并于将来的某一天被一个咿呀学语的孩童第一声“奶奶”唤得潸然泪下。奔跑的“树苗”就要跨上三十的台阶,而挺直如锄把的男人在他弯腰的同时获得了不为人知的平静和喜悦,像崭新的阳光,没有任何褶皱。总以为是生活太过仓促,推着我们匆匆向前,其实一切按部就班,来得刚刚好。
  就像现在,时间落在二零二零年六月二十一日十四点三十九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