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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14

母亲的况味人生

作者:石泽丰 时间:2020-07-14 阅读:168


   下午两点多种,二叔打来电话,说我母亲过马路时踩入一个水洼,跌了一跤,现在下半身不能动弹,估计是盘骨跌坏了。
  一年前,她因右膝盖损伤,为固定关节,手术打进去一个钢钉还没有取出。医生告知我,她血糖很高,骨头变得酥脆,易碎。春节后,我和妻儿返城时,还一再叮嘱她要少出门,注意好自身的安全。谁知我们离乡不到两个月,她竟然外出时摔倒了,而且很严重。
  一直对她照顾有加的二叔,站在我的立场上,当时还责怪了她,说我在城里生活不容易,是一个聘用人员,工资不高,要还房贷,要养育两个年幼的孩子。“去年,你不小心跌碎了膝盖,到他那里做完手术刚到一年,如今又……”二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打电话给我,叫我把她接过来治疗。而此时的母亲,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目光充满内疚,躺在床上,任人摆布。
  七十年前,我母亲在三个月大的时候就被抱养,以童养媳的身份生存在这个世上。虽说与自己亲生父母只有一河之隔,但心路十分遥远,那时远到无法企及。日子以食不果腹的方式宣告天下,那是一个饥荒的年代,是一个草根掌握不了自己命运的年代。她只得听从别人的安排,包括后来自己的婚姻。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哀。
  冬去春来,童年的母亲把受人欺侮的辛酸埋在心底,等待长大,等待自己成人。在一次聊天时她告诉过我,她十一岁那年亲生父亲去世了,她都没能为他送葬。那个生活的大家庭里,有叔父、婶婶和残疾的未来的公婆。她年长于六个弟妹(包括我二叔和我父亲),是平辈中年龄最大的人。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她婶婶不辛去世,她担起了家庭主妇的重任,以一个母亲的角色为弟妹们纳鞋补衣,闲时要上山砍柴,农忙时得起早贪黑争工分。时光的车轮滚滚向前,苦难的日子等来翻页的机遇,弟妹们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小家,母亲在她叔父的安排下,带着公婆和自己的丈夫,独立了门户,生起了小灶,分得两间厢房和一套农具。
  那时的农村,广大农民还是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我的父母也不例外,他们用勤劳和汗水无时无刻不想甩掉缠身的贫穷。姐姐和我相继出生,给这个家庭又增添了不小的负担,好在改革开放,包产到户,日子一步步好转起来。当家的母亲带着我们,每天中餐安排一顿杂粮稀饭,晚上多半是粗糙的麦面充饥。谁不渴望顿顿都有香喷喷的大米饭吃呢?但为了能买上农药和化肥,她只有如此,把省下来的稻谷卖掉,有一点钱就攒起来,谋划着日后能盖上几间瓦房。1977年,我爷爷去世,家中的一点积蓄被掏一空,日子的辛酸让她从头再来。到1986年,在她四十多岁的时候,她背负着三千多元的外债,终于盖起了三间红砖瓦屋。母亲以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靠省吃俭用和辛勤劳作,一边还债一边安稳地供老养小。她没有想到就在第二年的秋天,我的奶奶病重去世。这个当家的女人,生活的遭遇再次把她推向困苦的谷底,要想上来,只得靠自己再一次一步一步往上爬。
  好在日子除了风霜雨雪,还有阳光和甘露。好在农民凭着勤劳,还能使庄稼年年生长,年年都会有一定的收成。母亲把不屈当作生活的必须品,和父亲一道经营着这个家,培养着自己的孩子。她呕心沥血一心想让我跳出农门,想我尽快考上中专,然后能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事情常常不是随人所愿,成绩很好的我,1994年中考时并没有挤上中专的火车。她气闷,责怪我,也恨自己的命,回想一路走来,尽是艰辛。可是这样又有什么用呢?
  面对外界的压力,面对母亲的神情,中考结束后的那段日子,我有好几夜没有入睡。我坐在床上,想着因为家庭的贫困,为一心一意供我读书,她劝年少的姐姐辍学,帮她一起干农活的情景。想着她在有一次犁田时,脚后跟被犁铧刺出一道很深的口子,鲜血直流,她忍着用旧衣袖筒死死的包扎好,怕花钱而不愿意去看一下赤脚医生。想着父亲因为忠厚老实,没有什么手艺只得靠出卖体力为生,她们之间因此不时发生一些矛盾。我心如刀绞,我要复读,我要为这个苦难的女人证明。
  1995年,我考上了中专,尽管是委培,尽管要花上她一笔不小的委培费,通过她的表情,我感受到她是心甘的,是情愿的。已是五十多岁的她,愿意再为我财竭力尽。她似乎看到了美好的幸福生活,就在前面,不远处。她把这一切寄托在我中专毕业后的日了里,这一天不会是遥遥无期。她等待,等待何尝不是心的苦役。中专毕业那一年,政策规定中专生不包分配。已年近六旬的她,实在再也无能为力了,只得把这一切交给儿子,只得靠儿子自己去奋斗、去拼搏。
  人生的苦楚常常是因为遇到一些事情却力不从心。我像蚂蚱一样从一处蹦到另一处,从一个单位跳到另一个单位,正当我在他乡的城里定居下来取妻生女,生活过得相对安稳一点之时,我的父亲脑溢血离开了人世。一日夫妻百日恩,艰苦的生活似乎要出现拐点的时候,她却失去了老伴。人生何求?一言难尽。
  她原以为城里人的生活非常美好,街上车水马龙,灯光通宵达旦。她很想过过这样的日子。那时,我的大女儿正好出生,我把她接过来,帮我照看小孩,她非常乐意,高兴地用一把锁锁住了大门。她在城里呆了三年,三年里,她惦记着老屋,惦记着村庄的人和事,越是到后来,她越发怀念着乡下的日子。城里,各家防盗门在人员进出时随手被关上。防盗门防谁呢?最终只不过是把自己关闭在一个百平米左右的空间里,在她眼里,这哪是生活的自由与自在。她急切地要回到农村去,要继续过着耕种七分地的农民生活,耗时度日。如果说幸福会在人们心灵深处留下痕迹的话,我想,这三年,她或许可以找到一点。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在她七十多岁时,医生一纸宣告:她患有严重的糖尿病,本想安享晚年,没料到疾病袭来,躲都躲不过。这一次,她被痛苦按在了病床上,脸上露出了迷茫、失落、无助和呆滞的表情。看到这一切,悲伤在我内心深处不由地扩散开来,像潮水一般。此刻,面对这个渴求着死和眷恋着生的女人,我在想,她期盼到了什么?唯求美好生活的动力让她活过了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