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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17

在黄坡岭隧道打工

作者:潘雨龙 时间:2020-07-17 阅读:253


   我自始至终矛盾,总会找不到自我,心漂泊,灵魂也随之流离失所。我想过一千种解脱方式,都在碰撞之中败下阵来。到底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归属?李白式放荡不羁?阮籍式随波逐流?陶渊明式归隐山林?心乱如麻,我不敢想象,背上行囊就离开家乡。
  号称山城的重庆,六月炎热猖狂得很,姐夫在这里务工,我来投靠。几经辗转抵达,小城氛围融洽,不免生出欢喜。饥饿难耐,不远处有一面馆,我问可有粉,老板嫣然一笑,我才反应过来,贵州方言怎能听懂。我用普通话再问,竟再尴尬,他指着面馆上的面字,我才恍然大悟。对比贵阳的粉面一体,这里显然分得更细。我不喜吃面,又不想麻烦去找,就点了碗重庆小面。煎蛋下的葱花像盖头盖住新娘羞涩的脸颊,将酱搅拌均匀,才发现丝条分明,圆滑有致。我一鼓作气狼吞虎咽。一个不吃面的人,如若无人,竟想舔盘,重庆小面名不虚传!到红狮,姐夫还没下班,我按手机定位找去,最后一截无名路迷路了。我坐在石墩上点上烟,身后的秸秆地错落有致,他们露出穗,摆出迎接的仗势。在她们眼中,来者是客,没有地域之分。大约等了两个小时,姐夫下班来接我。他第一句话就问:你干得动不?太热了,一副完全不信任的态度,我回复:无所谓啦。
  四面纵横的山脉,植被覆满土地,沿着沟壑径直到底,便是黄坡岭隧道。隧道里摆放成排切好的钢筋,剩余成堆铁末。下行是混泥土路面,他们就住在路旁边。草从水泥路缝隙中挣脱,树根十分勉强的从岩角爬出来,躯体枝繁叶茂,看得出,哪怕一片绒叶也向往炙热、阳光。隧道工种极多,立架、喷浆、二衬、阳拱,我加入阳拱组。阳拱集电焊、防水、钢筋,混泥土等为一体。没来得及购置行李,将就抬一块床板铺设在地,拿出衣物垫上,姐夫说明天要早早上班,加舟车劳顿,就安然入睡。
  第二天凌晨六点起床,来不及洗漱,到厨房煮面,没有汤,加油盐掺烧涨的水,味道比起昨天吃的,那就是天上人间的区别。黄坡岭隧道足有四公里,大家统一光着膀子,我穿件球服,姐夫让我脱下放在洞口,下班来拿。我四处张望,其他工种的工友也不例外,他们都光着整个上身,我才相信这不是“诡计”,顺从脱下球衣。选取钢筋,拿上工具,车一到,争前恐后往上爬,用手死死抓住焊在两侧的钢管。洞口的风机昼夜不停,震耳欲聋的声响让人忘记疲倦。进入洞口,若非凑近耳朵大喊,根本无法听到彼此的声音。五个裸着上身的大汉,戴密不透风的防尘口罩,安全帽,每人提一壶至少五斤的水,朝着终点而去。尽头挖机在采掘炸开的石块,货车持续不断开出开进,洞里照明灯拉成串,尽管如此,我们每人都在安全帽上挂上矿灯,整个隧道被尘埃笼罩,光不能完全穿透灰尘缝隙,车水马龙,十分危险。机车不停进出悬浮的吊桥,我们在下面作业,低着头做,任凭灰尘如雨落下。
  在隧道里施工,呼吸极不顺畅,戴上防尘口罩,压根喘不过气,最多趁喝水的机会摘下片刻。灰尘铺天盖地的,哪怕窒息也得坚持戴上口罩。因为口罩质量不是很好,汗水无法浸透,低头的时候,汗水就从鼻子棉垫处喷洒出来。
  我终于认识赤裸的意义。里面有四台风机,压根无济于事,只要不在风口对准的区域,汗液就不请自来。弯腰扎钢筋时,侧身一看,工友的背上圆圆的水珠密密麻麻,排成队形,集大粒些,便会沿着脊背、胸脯顺势而下。电焊滋出的火花横空乱飞,为了避免灼伤,有些工友穿了两条裤子,汗液浸至膝盖,裤子完全湿透。我只敢穿一条,只需半个钟头,已然湿透,整条裤子慢慢粘住肉体,十分难受。再下到底层用电锤钻插钢筋的孔时,解放鞋又被泥浆粘住。要说最煎熬的,那要数眼睛进了沙子,这个时候,汗液也渗进眼睛,忍不住抬起手来揉,火辣辣的痛感涌上来,禁不住东奔西窜,然而终究找不到干净之物。眼睛容不下沙子,这句话真是贴切极了。
  钢筋一层一层扎,五寸之内,层层叠叠。要检查好,滴水不漏。偶有一个接头疏忽,需要挽回,就得用一只手握住,再用另一只手拿着扎丝搅扎,手臂上的划痕就一跃而起,东一条,西一条;长的,短的,错综复杂。把钢筋扎好,就要用电焊固定节点,保证其能承载。电焊要排班,今天是我,明天是你,后天是他,谁也不愿意一直做,我第一天就被安排到。面对电光火石,焊完一天,我的脸部红一块,黑一块,热烘烘的,不敢伸手去碰,只能拿帕子蘸点水轻轻敷一下。一天下来,眼睛看不见路,脸火烧火辣的,任凭工友如何生拉硬扯,也不愿上街。我们住在工棚二楼,下楼时,手紧紧抓住栏杆,紧闭一只眼,用另一只裂开一条线缝瞄看,但凡闭眼,脑海满都是火树银花。
  下了班,最期待的是洗澡。提着桶抵达门口,我愣住了,几十个光着上身的男人用桶提水往身上喷淋,人与人之间没有挡板,他们会时不时开无聊的玩笑。我看不见自己的脸,应该是通红着。姐夫随即叫我,都是大老爷们,没必要羞涩,快来洗了吃饭。我从他们中间挤过,脱下衣服,弯曲着身子行走,他们次第笑出声来。姐夫问我累不?为了缓解尴尬,我诙谐回了一句:可能太穷了,就不知道累是什么啦。
  用盆大小的铁碗打了饭,浇灌汤菜,各自蹲着狼吞虎咽,这便是黄坡岭隧道务工的一天了,回到宿舍,终于停歇下来,我有气无力躺在床上。
  工友们都有家室,吃完饭稍停,他们就打电话回家报平安。睡我隔壁的李师傅正和孩子通电话:女儿清甜地喊:“爸爸,你是不是在玩?”他挑逗几句:“好好学习没有,怕一二三都不会写了,你妈妈呢?”“妈妈在洗衣服。”一个男孩回答。张师傅说:“让她做饭给你们吃饱,和她说,爸爸下班了……。”
  这一夜,全身每块肌肉都在颤动,但我毫无疲倦。我以为过度疼痛会像平时丧失自我,可恰恰相反,它把我脑海常出现的空缺填补起来,像一束花沾上雨露,像一阵风找到归宿,我想起了很多。
  我佯装旅游来到重庆,说做隧道,父母担心危险、姐夫担心我干不了,朋友们认为我大可不必做这种工作。可我心里明白,我需要这样做。
  我想,当一趟列车奔驰而过,车上的人们,务必有睡熟的、交头接耳的、谈情说爱的、独自想着心事的,但人们不会想起曾在这里修路的打工者,他们冒着四十度炎热,冒着极大的危险……他们是谁的儿子?谁的父亲。之前想过,如若不行就走,可我此刻决定留在这里,我要和他们站成一线。当一个人飞翔久了,就要学会贴近地面。我们都要学会找到自己,只要有信念,有坚持,生活总会焕发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