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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22

挺立在土豆地里的诗人

作者:姚胜强 时间:2020-07-22 阅读:202


   李舟,一个30来岁的汉子。
  一个生活在海拔两千多米乌蒙腹地——威宁县大山深处的农民。
  一位挺立在土豆地里的诗人。
  因为贫困,高中时他不得不辍学回家种地,早年的理想,在我认识他的时候早已换成四个孩子和房前屋后的农具。
  威宁出产土豆,村民的主食是土豆,身上穿的是土豆卖钱买来的衣服,一家老少的吃穿用度、人情世故全靠地里的土豆。金秋十月,正是抢收土豆的大忙季节,就是这时候,我认识了李舟。让我跌镜的是,这样的日子他竟然踩着满脚黄泥,粗糙的手里握着一大摞诗稿,从乡间走到县城的作协 马学文家来谈诗。
  不,确切地说,李舟的手里握着的不是稿纸,而是一张U盘。那一天,是十月长假的一天,我在老马宽大的书房里上网,猛一抬头,老马正和一个人在另一堵窗前的笔记本电脑前忙着摆弄什么。那时候,阳光刚好从窗外投进来,像一盏聚光灯照在他们身上,我看到老马身后的一个青年高高大大的身板,大约30来岁,典型的略带古铜色的高原皮肤上沁满汗珠,脸上的棱角刚毅、分明,穿一身西装,白衬衣,脚上的皮鞋沾满了黄色的泥土。这时候,我听到老马叫我,说让我给看看那青年送过来的几组诗歌,老马知道我曾经自称“非著名读诗人”招摇在“贵州作家网”上。就这样,我走进了这个既种土豆又种诗歌的汉子的世界。
  “你能不能就回来
  再穿你那件粉红的衣衫
  再夹着你的书捻你的发辩
  再低头走过那个五月
  让飘洒的桐花
  怜爱你美丽的双肩
  如果那样,我
  是否能跨过宿命栅栏” (李舟《青春纪念品》组诗之——重来)
  李舟,这个只上过高中一年级的青年其实和所有曾经走过青春的人一样,有过让人彻夜难眠的爱情,有过终身难忘的记忆和擦肩而过的美丽。他本可以将他的梦继续下去,可以和所有的城市青年一样,为一个女孩写诗、读书、高考,上大学,然后在咖啡馆里约见女孩子,谈诗歌、谈理想,毕业后坐在写字间里,与一座城市一起成长。然而,由于贫困,他只能很早就辍学,回到他父母的村庄,一边汗流浃背的种植土豆,一边在黑夜里以诗句的方式,构建他的理想世界和对曾经有过的美好的追溯。在我看来,这是另一种方式的长歌当哭和顶礼膜拜的祭祀。
  随着阅读的进入,我发现,我肤浅的理解了李舟,在接下去的诗文中,他这样写道:
  “回首来时路呵
  往事如酒
  曾经苦的变甜了
  每一滴泪珠都成琥珀
  落花并没有消失
  正在点缀着另一个春天
  散去的只是云
  流星依然照亮那片天空”(李舟《青春纪念品》组诗之——暮春絮语)
  35岁,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似乎已经到了暮春。在这样的当口,李舟却看到了曾经苦涩的青春经过岁月的发酵已经变甜,而曾经的泪水到此时已经变成晶莹剔透的琥珀。在另一片天空下,他的世界里的另一个春天正在开始,曾经的流星依然在他的天空照亮。我想,那一片天空或许也包括着他的可爱的孩子们、他的土地、他的爱人和他正进行着的有滋有味的生活。身为农民而不自卑,在土地上奔波操劳、日出而作依旧阳光灿烂,这才是作为一位青年农民的李舟的本来形象。
  “当天空重新蔚蓝
  阳光下长出的墓碑参差如笋
  那潮汐退去的最后沙痕
  又是一座座新房的奠基
  各式各样的房子
  重新挂上各式各样的标记
  每天积淀着狰狞的铁锈
  等待新的鲜血去洗涤” (李舟《生活的思绪》组诗之——房子)
  读到这样的句子,我的心尖颤抖起来。为了养活自己和孩子,他匍匐在村庄的土地上,他的躯体忍受着超强的劳累,而他的大脑却如苏格拉底般思索着人类的命运和主题。在这里他看到了人类永远无法收场的悲哀和不幸。
  在威宁的几天里,我和李舟有过大约三天的交流。一天是去百草坪,还有两天是去石门。他是一个非常仔细的人,总想着照顾好同行的其他人,每次都争着买单,同行中有老马在,最终都被老马强行拦截了。而每次回到县城,即使再晚再饿,连饭都来不及吃,他都要摸黑赶回十几公里外的棒棒树村,他说,家里正在收土豆,他老婆等着他回去搬运地里的土豆。交流中,李舟在文史哲方面的学识简直让我这个文史杂志的编辑感到惊讶,他谈吐间展示出来的知识甚至和一个学文的大学本科生相比也显得还要突出一些。我问李舟,你怎么不去教书呢?你们这里属于偏远山区,不是缺少教师吗?他说,这个体制限制了,我进不去嘛。
  “把那些艰辛的事情
  拌上淳香的酒醪
  放进密封的坛子
  深埋于记忆的土层” (李舟《生活的思绪》组诗之——咀嚼)
  而这样的句子,却透露出李舟似乎想回避、似乎在宽慰自己和所有的人。这样的折磨和疼痛白昼黑夜间在他的心里反复交替。在这样的思索中,在那个叫棒棒树的村庄里,我以为,他应该是一个异常刚强的人。
  最后一天,我们从距离他家不远的附近经过,天已经黑了,我们忙着赶回县城,李舟热情的一定要我们到他家去玩玩,最后我们不得不答应上他家看一眼就走。下车走一段小路,村头那栋一溜几间两进的砖房就是他家,后面一进显然是刚砌的,刷着崭新的涂料,非常好看。在门口,他对着房子喊:小丹、小……四个明眸善睐的孩子听到喊声飞也似围了过来,爸爸爸爸的的叫不停。他的妻子不在家,去乡场上自己开的照相馆忙活还没回来。李舟说,那个照相馆赶场天营业,每月也能挣几百块贴补家用。从他家走乡场上有十来公里。梁青是个很爱孩子的人,因为是临时造访,来不及给孩子准备礼物,她就拿出钱来准备送给李舟的孩子让他们自己买玩具或文具。那几个孩子见了钱就远远的跑开了,李舟制止说,千万不能这样,这样会害了娃娃,对教育孩子不利。梁青才不得不终止了这个想法。在屋里转一圈后,我和李舟在他家门前合了影就准备离开。告别的时候,他的孩子极有礼貌地站在院坝里跟我们挥手告别。
  李舟毕竟是人,而且是一个诗人。
  “可我——沙漠孤独的行旅者
  宽边大帽怎能遮住满脸的憔悴
  我渴呵,能否下一场
  淋漓的春雨” (李舟《青春纪念品》组诗之——冬之旅)
  他说自己很渴,等待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读到这里,忽然想到,在那个远离城市文明和诗歌的山村里,面对沉默的土地,诗人李舟的内心会是怎样的一种忧伤和孤独呢。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一位朋友发来短信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在给一位农民诗人写篇介绍性文章。“他的那个村子连报纸也见不着,更不会有人知道诗歌是什么,农村的生活需要的只是劳力,他本来就和他们一样,而他却一直在边种地边写诗歌。我非常钦佩。”我这样说。这位从事新闻的朋友在短信里这样回复我:“他是陶渊明。如果他觉得自己是,他会很快乐,而你又何苦要去推荐人家呢?你的推荐又能给人家带来多少俸禄?对不起!打击你了,只是探讨,别往心里去。”接到这个短信,我有些气愤。“他是一个诗人,一个思想者,我理解他。以能给他带来多大的经济效益来衡量他的需要,简直是对他的耻辱,是俗到极点想法,是一种无耻。他需要的是心灵的交流,和思想价值的认同。”我这样回答我那位异常亲密的朋友。
  阅读李舟所有的诗歌,却发现里面没有一首是关于他自己现实生活的,他的思考距离他的现实生活远之又远。他像一位哲人一样思索着,却又在村庄的土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养活自己和孩子。不能不说这是李舟创造的奇迹。
  读完李舟的诗歌后,我对老马说自己的感想。老马告诉了我一件事:汶川大地震那天,一身泥土的李舟风尘仆仆来到县城,到处打听捐款的地方,在捐了200元人民币后,又转身回家了。
  也许,这就是我要介绍的李舟,农民李舟,写诗歌的李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