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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24

旱烟老头

作者:潘雨龙 时间:2020-07-24 阅读:256


   旱烟老头姓杨,喜好旱烟。重庆人少见,除了姐夫,他们都称他旱烟老头。他和姐夫堂哥是亲家,虽悬殊年龄,但彼此称呼“老庆”。我不适应,固称老杨。光看体格,无人敢信老杨年满花甲。他身形高大,骨骼宽硕,四肢壮实。像扛过枪的军人,头顶光亮,发朝下垂。耳朵上竖,高高的鼻梁有深陷的黑色印记,嘴唇偏厚,恰好包住黝黑的牙齿。下巴分两层,下层托住上层,插满半截白半截黑的胡桩。他不苟言笑,惜字如金。
  他烟瘾大,闲暇之余,就把整匹旱烟用手掐成拇指长短,找输液袋系根红绳,装入拉紧、层层卷叠揣进工衣。工点距住所三百米有余。有时,加工具搬运,每天要跑若干趟。折返线隧道地处低洼,我们住在半山,下行雨水浇灌的陡坡,他则缓慢下行,先伸一只脚站稳,侧身弯腰,捏紧拳头,再伸另一只脚。起初我以为他只局限陡坡,实则不然,平地也如出一辙,无非两手后甩,挺直胸,双脚步调不均,笔直杵在地面,形似跛脚。
  我和他,连同姐夫从云阳调来渝北。在云阳,他上夜班,我上白班,没说过话。对他最初印象来自他们闲笑。姐夫说,某年和他一起去广州务工,一天,他独自出门,见林中一根乌木,听说好抽旱烟,寻思锯来做烟杆,恰好锯断,被护林员追出数里,丢盔弃甲。跑到住所,停坐数时不起。再有就是,出门不敢带他走远,他不认路,满口方言,只仰头前行,稍不注意就会走丢。调转那天,高铁票由我购买,抵达渝北,他从规整的布袋中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我。他说,小伙,真谢谢你,我用不了微信。除了气力,他也有手艺。我的裤子挣破,他便拿出针线缝补,左手掐住线缝,右手捏针穿引,不一会儿,规整的裤裆焕然一新,看不出丝毫破绽。
  工地只有七格澡堂,下班之际,工友们纷纷似猛虎下山,唯独他不急,提上绿色胶装的茶壶,把安全帽卸下端在身侧,一步一个脚印走回。抵达房间,先行者冲完澡,而他并不直接进入,推开门,呆滞数秒才迈进脚,手扶铁床,把脚蹬直坐在极矮的凳子上,掏出输液袋,捋开皱巴的口子,找一匹完整的舒开,再将破碎的卷在中间,收紧一头,掐住塞进竹子烟斗。深深吮吸一口,两侧的嘴像吹唢呐吸气瘪一阵。要不了几口,就朝水瓶据开的盒子吐痰,烟雾弥漫,火星通亮。宿舍的人捂住口鼻,他才起身,镇定地问,是不是呛?我出去吃。
  他不抽纸烟,唯独刚到那晚,考虑舟车劳顿,老板只让我们去上半个班顶数。他拿出一盒,一支一支给台车上陌生的工友分发。师傅,抽烟,他说。有的伸手来接,有的说,我不抽,他听不懂,仍递着,人转身,或挥手示意,他才缩回。他干活不畏艰苦,只要一个晚上不换工位,就一副得意的表情,似乎捡了便宜。有时,倘若电工站在台上朝下喊他,给我拿螺丝刀接上线子,他则楞在原地,或拾起一根电焊、拿起扎钩,朝上望,示意对错。
  一天夜晚,打混泥土,静坐闲聊。工友说,这个活太苦,生活又差,做不了几天要走,问我们打算做到何时。他轻声问我,他们说什么?我解释,他只埋头嘀咕,我呢,只要有做就行了。
  姐夫烧电焊,出门多年,一直从事焊工。一天,我抬头看见火花从台车两侧喷射,我一度惊讶,除了姐夫,另一人竟是他,旱烟老头老杨。拿起焊把,插入焊条,他隔得远,伸到铁上杵一下,又迅速缩回,像透过缝隙用指尖戳老虎屁股。或搭铁没结,他对准焊机左顾右盼,按这个按钮,拧那个开关。姐夫笑出声,隔空直喊,老杨,老杨……回到宿舍,只见他双眼红肿,像涂抹红色膏药,径直拿湿帕子敷了一宿。姐夫问他,你是不是盯着看?他回答,嗯。他才弄清电焊弧光会折射眼睛,需要扭头规避。过了几天,换平地作业,他的眼睛又睁不开,经过询问,才知他虽扭头,但没顾及烟雾。他再次付出代价,弄清电焊烟雾也有毒气。
  我们每天凌晨五点入眠,通常睡到中午饭点。他则早上七点翻爬起来,口中低声细语,坐一会儿,又轻轻推门出去转悠。待到回来,砰砰把门敲响。有时几声连促,有时一声间隔一声。没人理会,他则扒窗,胆怯地喊,喂,请开下门。大家被声响惊醒。虽有人去开门,难免抱怨,出去非要把门打上。他不说话,径自回到床上,不脱鞋,头朝里倾斜,脚交叉杵在外侧平躺。或有时,他不出门,抵达饭点,我们起床,只见他呆滞地坐在床上。一开灯,保准吓人一跳。压根没想他独自正襟危坐。他隔三差五就买两瓶白酒。吸口旱烟,就喝一口,或吃饭、睡前,都要走完程序。年纪大了,不整两口睡不着,他说。再有一次,我迷糊听到憔悴的声音叠来。我以为到了饭点。我擦拭眼睛摸手机一看,刚好九点。只见他左手捏着两个洗尽的桃子,右手杵在被子推我,颤颤巍巍地说,小伙,我拿桃子给你吃。我顺手接下,不知放在何地,倒头就睡,他沿着宿舍走了一圈。中午姐夫拿他开涮,人家正睡得香,他硬拿两个桃子杵醒你。他面无表情,不快不慢地说,唉,要不分一下,又怕人家说,只是两个烂桃子。
  姐夫没做几天就走了。去另外一个地方做防水,说工资高些,只剩我和他留在这里。假期太短,来回折腾,指不定会被虚度。
  在这里包月,和公司做。工友说笑,又不是我包来的,不管做仰拱还是二层钢筋都极缓慢。有时,杵在台车上岿然不动。老杨不然,凡分配之事,唯恐不能做完。有时,活本身做不了一晚,班头会顺水推舟许诺,今晚干完就下班。这时验证:大锅饭,养懒汉。有的忙得大汗淋漓,有的则挥霍时间。特别有两人,两侧活量均等,看人确实未歇,但悄观察,则会发现心不在焉。用农村话说,走路蚂蚁都踩不死。我秉性如此,干活要么一鼓作气,要么坐地而歇。这倒好,做时班头视而不见,但凡悄坐,他则吆喝、斥责。我不会演戏,也和外地人身份不无关系,最终常被批斗。临近完工,东走西顾者开始忙碌,争着抢着奔来收尾。一夜,遭遇如出一辙,我和老杨在一侧,将扎好的钢筋用勾子稳固,栈桥下,要俯身贴地作业。一个游手好闲者站在桥上邪魅大喊,嘿,搞快点,搞了好下班。我忍无可忍,勃然大怒,干的干,看的看,还想下班?我不急,干上几天几夜都无所谓。人们过意不去,才纷纷过来帮忙。老杨终于拽着笨重的躯体挣出栈桥稍作休息。在这里,我领略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每天都把“胸怀、容忍、冷静”三个词写在手心用作支撑。但积怨已久,还是格局不够?我竟彻底爆发。回到宿舍,只见他翻这翻那,从放衣服的麻袋逮出一包烟,小伙,拿包烟给你吃,我也不知道哪种好。任凭拒绝,他仍执拗,接着坐回凳子,矮矮的贴近地面吮吸旱烟。
  老杨,你该在家颐养天年!为什么还出来上班?我问。他叹口气,回答,还有两个学生要用钱。原本,老杨有七个孩子,仍有两个读书。大的没帮衬一下?我又问,他不给你拿都好了。他说。顷刻,我无言以对。这让我想起父亲,他们的经历是何其相似。不会说普通话,也做不了技巧活,压根没出过远门。他在贵阳风筝坝等零工,任凭天晴下雨,寒来暑往……每逢下班,除仰头灌一口酒,也喜欢静坐在地抽袋旱烟。父亲也年近花甲,我迟迟求学未果。我倒床用被窝将头捂住,不敢想象,也不敢再看老杨。
  这代人,肢体和灵魂都被岁月渐渐消磨,曾几何时,他们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儿郎,转眼就和飞速发展的时代格格不入,却终其一生都要为儿女奔波劳碌。我承认,今夜忐忑不安,惟愿那座城市会有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