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作者:王近松 时间:2020-08-19 阅读:237
一
站在大红梁子上喊一声母亲,万山呼应。
在山顶,捡起一块石头往下扔,石头落在地上,又在新的地方安静、沉默。母亲的一生如同一块石头,被安排在山间,一生默默无闻,默默无闻地分裂,默默无闻地在河流中行走。
生活如同一条河流,我们都如一块石头,在这条河里随波逐流,拍打着两岸的山崖,惊涛拍岸,可否卷起千堆雪?
二
在海外,母亲早起,将星星赶走。
在村里,母亲起来,将火炉里的火点起,唤醒一个村庄,母亲的脚步声很低,却用一种传统的方式将村庄、大地唤醒。
炊烟升起,朝阳将村庄冠冕。
公鸡,伸开喉咙,歌颂着勤劳的人。
在海外,烧火做饭、喂马劈柴、饲养家禽,在房前屋后为一个菜园子,种上白菜、香菜、莲花白等等,这不是诗和远方,这是一个农村家庭最基本的模式。
母亲,在海外的深山里呼喊着我们的名字,那三长两短的言语,在山间回响。出来读书多年,我们把家从这里搬出去,多年后一个人再回来,依旧觉得有人在喊,站在垭口处,我也对着不同的角度喊几声,喊几声,就觉得自己释怀了。
三
有一天,我站在鱼池旁,风吹来,水面瞬间皱纹肆虐。
风停,那些皱纹又随之消逝或者减少。
母亲,随着年龄的增长,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
这些年,叛逆过,也越过了自己与父母的那道鸿沟,而母亲额头的皱纹,如同地壳的板块,在愈演愈烈,那宽度也越来越让人心酸。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小时候,寄居在亲戚家,父母隔三岔五来一次,从那时起,我们将生活变成海洋,我们只是一条鱼,四处游走似乎成了一种常态。
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个人生活在外面,家也就更加遥远。
我记得在生物圈有一种叫三文鱼的物种,每年的九月底、十月初,三文鱼就成群结对的从大西洋出来,沿着圣劳伦斯河按照熟悉的、既定的路线,回到淡水河里。
母亲的一生如此,我们的一生也如此。
小时候,家庭条件不如现在,市场上的“尿不湿”之类的也极其贵,我长这么大都不曾用过“尿不湿”,母亲将那些不要的、较为柔软的布,给我和妹妹当了“尿不湿”,弟弟用了几年的“尿不湿”,家里的小孩也慢慢成了少年。
有时候,我总在想:母亲的半生经历了那么多,我还有过不去的坎。
寒暑假,我回家、回海外、回黑石,父亲还是那样,不管早晨还是傍晚,泡一杯茶一个人在院里转,看看房顶的蜜蜂;母亲依旧淘米、做饭、炒菜,在那小小的锅里炒着不同的菜,闻着不同的味道。
炒菜时,母亲一个人的将家里所有人的盐量都估摸得清清楚楚。
母亲,在厨房将近三十年,将人间咸淡看得透彻。
四
天黑下来,母亲回家了吗?
在海外,山太高,天似乎比其他地方黑得更快。
十多年前,母亲曾经点着手电,牵着牛将路边草上的露珠打落,这对于一个小学文化的农村妇女来说,这不是罪恶,而是生活的节奏。
直到今天,父亲曾赶过马车、开过拖拉机,这辆车上一直有母亲,后面有了我们。
在地里,母亲卖力地干着农活,午间短暂都会觉得浪费了过多的时间。而从春天开始,夏天施肥、除草,秋天收割,她们的时间,被一卷地膜盖着,如同地膜上的水珠,很快又被过往蒸发。
母亲,站在地里,围着绿色的头巾,她所站着的大地上,曾有商鞅变法以来诸多土地制度,有着有关农业的诸多历史,而这些过去的历史、现在的故事,以及之后的历史,正在被母亲一样的农民写着。
母亲,用一把锄头,在雪地里将春天刨开,从此刨开另一个纷纷世界。
母亲是一个耐性很好、做事及其认真的人,那些没出的玉米,要么重新种上玉米,要么种上红豆。
如果一块地里空处多了,就成了陶渊明先生在南山下的“草盛豆苗稀”。
母亲的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土地上度过的,剩下的余生也将和土地结下不解的缘,最终我们又会在地上按着辈分排列。
五
从海外到黑石,房子会变小,步伐会加快,唯有家的温度还再如此。
在黑石,母亲有很多想法,在做很多事,起得早、睡得晚。
母亲摆过地摊,卖过水果、卖过零食,用一把称,将善恶称出来,而母亲对于人世的无耐,该如何称。
街道的灯是明亮的,将一些深刻的东西刻在大地上。
即使在寒冬,母亲收摊的时间也不会过于太早,在整条街上,像母亲这样的人数不胜数。
她们用清晨的哈气,傍晚的忙碌声将一条街的“人情味”表达出来。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空气中除了水分子、尘埃,还有唏嘘的故事,还有各类味道。
那些在街上炸洋芋的人,她们也是母亲,将洋芋去皮,还原了一个个洋芋的肤色,将那些恶念抹杀。
那些炸洋芋的油,练出来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有时也会在伞上汇集,成了油烟。
油烟最后,都成了尘埃或污垢,唯有母亲还在日复一日地用初心为顾客服务。
街上,少不了卖汤圆地人,她们和面、包汤圆、煮汤圆,圆满了汤圆,也圆满了自己与顾客地情分。
冬天会走,春天会来,灯火会明亮,最为深刻地,莫过于那些类似于母亲的身影。
六
我总觉得,此生有一通长途电话,是我要打给母亲的。
年前出来,年底回去,这像一把赌局,最终输的还是自己。
给父亲打电话,母亲总会在旁边嘀咕:你问问他最近身体怎么样?三餐要吃饱,冷了就把衣服加厚一点……
今晚的月光,能否带着我所有的思绪到达故乡,在梦里安抚母亲的担忧。
那些树站立着,只是想告诉我们风何时来、归何方,母亲也时常站在桥上、站在田埂上目送我,她在告诉我什么,这不是母亲一个人再说,天下的母亲都会告诉自己的孩子一些故事,尽管故事不同,但爱是相同的。
母亲站立的田埂上,一株鸢尾花开,花瓣上有着风雨的故事;蒲公英随风飞翔,种子散落四方;唯有母亲,那种精神如同一座丰碑。
七
母亲,我带着你的叮嘱四方求学。
你对我的所有爱,就像月光。
母亲,秋天的白露,也在和你的白发相比;北风来了,你的风湿还在痛吗?
母亲,我行走四方,不管是高铁?还是火车,轻轻带着我,在一座一座城市的奔跑,我那背包里,背着您的言语,我背着故乡的山川、河流,以及一粒一粒的沙砾。
今夜,月亮是一盏免费的灯,高高挂在你的头顶。
挂在故乡和异乡。
八
在院里,时常把木板上的钉子卸下,钉子卸下来,木板上有无数孔,就像母亲内心伤口。
那些没卸下的钉子,放在火里,最后遗落在灰里。
几十年的时光,如同一颗钉子,弯曲、笔直……
而她始终坚守在合适的位置上。
九
在春天里播种,在秋天里收割,夏天和冬天是留白。
春风每年吹一次,带着梅花的气息。
秋风每年也吹一次,有些人,风吹头发就白了,也有一些人秋风那个吹啊,坟堆上的草也就越黄。
四十岁,是母亲的分水岭。
不管是洋芋,还是玉米,一步栽一棵。
用前生和后生,将一个个春天渲染,将一个个秋天刨开。
手握一把镰刀,将一生收割。
挎包、背篓还在。
头巾还在。
镌刻在记忆里,从吃奶到墓碑。
十
母亲有一把剪刀,可修剪岁月,可修剪家的边幅。
将布裁开,丝丝线里葬着数不清的情怀。
母亲,也把那些碎小的布块,拼斗出布袋、毛鞋。小学的时候,家里较为贫穷,母亲经常对通了洞的衣裤进行缝补,这样“缝缝补补又三年”,到初中后,一家人搬到镇上,条件比之前也更加好,但母亲依旧极其节俭。
这些年,家里不穿的衣服越来越多,那些我们穿了丢下、不合身的衣服,母亲闲暇时洗清了,送给那些单亲或家庭境况不好的人。
我们所拥有的时光,是母亲在空缺处“补上”了一些单独的记忆,使这个家更加温暖,更加有温度。
母亲手握一颗针,一缝就是一生。
十一
窗外的牡丹萌芽,母亲坐在房内,嚷嚷着。
家里还有三袋洋芋,母亲要去找天然有机肥,将洋芋点在石墙下那块石头地里。
家里还几年没种地了,好多地荒了。
一块地,就像人生,耕种和丰收都是一种方式。
人生有一条路,外婆走了,母亲要走,我也要走。
今生,借了一些东西,我们可以还了,而死从何借。
十二
母亲,秋天过去了,那些垫在牛圈、羊圈的树叶已经收起。
而过去的二十年,母亲要么在风里,要么在雨里。
秋天过去,房梁又会被蛀虫咬开,老家的房子今年又落雪了,雪化了有沿着雨水的痕迹落到地上,浸透到地里。
一生,在得到,也在失去。
生的路来自母亲,归去是追随母亲,从生下来到现在,我们领了旨意,死去只是为了更好的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