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暖
作者:以南 时间:2020-08-28 阅读:200
月色隐去,天光渐白,雾霭似夜色剥落的轻纱,晨曦又一次搬运出崭新的日子。露珠垂挂在草叶上,借着微薄的曦光明明灭灭,仿若植物昨夜诞下的星子,荧光灼灼。比露珠更明亮的,是鸟儿的鸣叫,竹林里、树叶间、山坡上,由一声到无数声,悦动着钻入村庄的耳朵,干净,纯澈。
如此开始的一天,是美好的一天。
如此开始的一天,是很久之前的一天。
青色瓦房里,最先推开门的依然是那个女人。黑漆木门打开的刹那,她迅速用双手遮住惺忪的双眼,顺势轻揉了两圈再缓缓张开双臂,伸了伸懒腰并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凉风顺着她的嘴巴吹醒了朦胧的睡意。她立马精神了许多,拿起墙角的棕叶扫帚清扫门口台阶上的灰尘和落叶。扫完,转身回到屋内从墙壁上简易的梳妆镜里取下梳子,返回石阶上梳理垂到背部的长发。她的长发乌亮浓密,像黑色的瀑布从头顶一倾而下,额上微卷的部分,恰如起伏的波浪轻拍额头。也是自然卷的波浪刘海,让这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有了不一样的气息。简单地打理完,梳子别在发髻上,她径直走向柴堆,掰一把枯枝,再扒开檐下的草垛,抓几根没有受潮的豆草,回屋生火。炊烟顺着空心砖堆砌的烟囱冲向屋顶,在瓦房上空慢慢氤氲开来,或飘逸或沉稳,渐渐消散于虚空,不知去向。
屋内,木柴架着黑炭烧得劈啪作响,炉火越来越旺,锡壶盖子被沸腾的水汽顶得呲呲作响。女人简单地抹了把脸,走到耳间门口仰头叫两个孩子起床,顺带说了句:“天晴,早上有点凉,多穿点衣服。”声音不大,边说边退出了耳间。声音也从楼梯一点点掉下来,随之退出了房门。她像是在叮嘱孩子,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火烧旺了,再叫孩子们起床,一直如此。一个家,除了家人,最重要的是烟火气。烟和火,一样都不能少,这个质朴的乡下女人深谙此理,她想让孩子们在家里睡去,也在家里醒来,深厚的爱往往都藏诸微末的细节。
伴随着楼梯的响动,男孩和哥哥不情愿地起床了,他们也想躲在温暖的被窝里多睡会儿懒觉,奈何早起背书是父亲的硬性要求。父亲严厉,不敢不从。简单地洗了把脸,他俩夹着书就出门了。孩子们出门后,女人往炉子里加了点炭,打满水壶半盖着炉眼,起身去厢房架起柴火煮猪食。家里的四五头猪,每顿都要满满一大铁锅的洋芋作饲料。她反复出入厢房,抱柴添火,间隙偶尔地发呆或出神——被烟雾熏黑的半面墙壁上,她看见自己白净的另一张脸;跳动的火焰里,一抹半开的桃花,闪动七色的光芒;锅里的气泡不断鼓噪着被当作“盖子”的塑胶纸,她觉得像是鱼儿不断跃上天空吹动云朵。门口望出去,阳光拖着金色的尾巴把对面的山坡刷得一片光亮。坡脚的河水成了完美的分界线,彼岸阳光铺陈,金光闪闪;此岸,她把鱼儿送归大海,桃花插回枝头,让自己回到自己,小心翼翼的掀开“盖子”,用手捏了捏锅里的土豆,撤了灶膛里未烧尽的柴火。用余温再焖一下就行了,她知道。
她还知道,是做饭的点了。在乡下,人们习惯凭借经验来判断时间,生活的经验有时比钟表来得贴切,少了分秒的压迫,多了些许惬意与轻松。天晴的日子,女人每天都是看着太阳快“过河”了才开始做饭。堂屋里,她熟练的蒸,洗,切,炒,热一热上顿的冷菜,饭菜就上桌了。她站在门口,呼唤孩子吃饭,无论有没有回音,她顶多唤两声,男孩和哥哥却从来没有迟到过。母亲对孩子的呼唤,是世界上最具穿透力,最容易被辨认的声音。小时候,孩子们成天在一起玩耍,天一擦黑,村子里便会响起母亲们的叫唤:吃饭了!吃饭了!她们并没有叫谁的名字,但每一个孩子总能一一“对号入座”,陆续回家。
女人最先吃完饭,放下碗筷便去喂猪。灶火上煮好的土豆用榔头碾碎,加少量水与剁碎的猪草搅拌均匀就成了猪食。顺着风里的气味,四五头猪迫不及待地拱着圈门并呼噜呼噜地表达着不满,仿佛在说:能不能搞快一点,光有味,谁受得了。圈门一打开,它们摇晃着笨拙的身体奔到食槽边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猪草在牙齿和腮帮的挤压下,再一次散发出田野的味道。绿色的汁液,在太阳底下变得更加碧绿,像鲜榨的果汁,让猪们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即使肚子已经吃得鼓鼓的,也不断舔舐着嘴巴,意犹未尽。看着眼前吃得圆乎乎的几头猪,女人露出了微笑,它们是她主要的经济来源,不仅仅是钱,也是平淡日子里不多的盼头。她十几岁嫁到穷山沟,什么也不会,生活一点点把她熬成了熟练操持各种农活和家务的妇女,熬成了三个孩子母亲。在已逝的青葱岁月里,她不知道,那些含苞的花朵,曾在闪电中呐喊,肆意放纵;在雨后的彩虹下层层打开自己,剥落出心底最美的颜色;在温煦的阳光下轻轻摇曳,低声歌唱。她甚至不知道什么叫青春,就匆匆地把自己交出去,抖落满身花瓣,长成了枝遒叶茂的树木。树下,是她稚嫩的孩子。她也曾是个孩子,就像她偶尔地发呆或出神,桃花、鱼儿……或许都是一个孩子来不及做的梦。
现在,她满足于一切小小的幸福。院落的另一边,男孩和哥哥正逗着年幼的妹妹,听着女儿似有若无的哭腔和两个儿子咯咯的笑声,她佯装生气地吼道:你们嫑惹她了。再看看女儿红扑扑的脸蛋上委屈的小表情,她也不禁笑了起来。别人说,孩子都是上天派来剥夺父母的美好年华的,只有她觉得她们是上天给她的馈赠,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希望的光芒。
“赶紧去放猪了。”在她的驱使下,男孩悻悻地将猪往小青山赶去,没走多远,她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男孩的背影,低声嘟囔着:应该不会下雨。说完回身去找锄头和背篓,去山上挖洋芋。她无法知晓,在她未知的地方,正酝酿着一场暴雨。
此时,天空澄澈,如被大海淘洗过。零星的云朵像几只落单的羔羊,在风中慵懒地咀嚼着辽阔的蓝。山坡上,灌木裸露着身上不多的绿,平静地等待秋风再一次将它们收回。微风调戏着庄稼,轻拍一下它们的额头,趁其不备卷跑一点香甜,随手送到人们的鼻翼。一切如此祥和,没有人担心雨水。
村庄里,放牧的孩子把牛羊赶到一起,小小的队伍不断壮大。河边的岔路口,几个偶遇的女人开心地聊着家常,身后的河水散漫随意地流着,偶尔将她们的笑声悄悄送往下游。
男孩最终停在了山脚下,他的猪又笨又懒,不像牛羊喜欢山坡。我走到他身旁时,他毫无察觉,正专心致志地玩着手里的玩具车——一块貌似汽车的石头。他还为它修建了一条小小的“公路”,用手推着它在上面行驶。“汽车”发动、给油、上坡、打滑、倒车,每一个细节他都生动地模拟到位,还伴着“呜—呜呜——”的配音。“公路”的尽头是一块白色的大石头,绕过石头便一片开阔,但“公路”却在大石头前戛然而止。我疑惑地问:为什么不选择绕开石头呢?听到话音,男孩并未因一个忽然出现的陌生男人感到惊讶,只是扭头上下打量了一下我,然后看了看手里的“汽车”,又看了看白色石头,最后把目光伸向远处。顺着他的目光,群山此起彼伏,山脊与天空的接壤线,芒刃一般锋利,不止斩断了我们的目光,也斩断了其它的什么,像石头前的“公路”,戛然而止。男孩没有再作回答,他怅惘地蹲在地上,目光迷离。
“离开那么重要么?我们固执决绝地离别,从未换来等量的重逢与喜悦,多余的悲伤又要谁来承担?”听着我的自言自语,男孩惊讶地望着我,我也望着他。他的天真,何尝不是我们的天真:曾经,我们都觉得外面的世界更精彩,长大了才发现,灯火斑斓的城市人往人来,那么多的人啊,就有那么多陌生的面孔。那么多的花朵,没有开成想要的模样。
犹疑了一下,小男孩张口道:“为什么……”。他还没说完,我伸手摸了摸他眼角的疤痕,告诉他,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喜悦与悲伤:“你的爷爷已经不在了,他的样貌你已经记不清了,对他的印象,仅仅停留在一颗地瓜上。他在世时,你每天都会站在屋角的栗柴树下等他,迷蒙的小雨中、夕阳的余晖里、暮色的星空下,他无数次从挂满补丁的外套口袋里掏出硕大的地瓜递到你手中,没有一次让你的等待落空。现在,你不再吃地瓜,你知道只有它们陪着爷爷躺在地下。
你的奶奶,喜欢把亲戚朋友看望她时送的月饼藏在橱柜最右边的抽屉里,等你放学回家再给你吃,每次都说月饼太硬了吃不动,其实她是自己舍不得吃,生生地把月饼放硬。后面的几年,她喜欢背着你的父母找你要味精和酒,一把一把的味精仰头就吞下去,还在屋后的李树下喝醉过。她开口,每次你都尽其所需,但对她的身体不好。她过世的时候,你已经上高中了。入葬那天,你在坟前的第二道田埂下睡着了,我知道你是太累了,但你应该坚持,那是你和她的最后一次离别,也是永别。
你的父亲,严厉、古板、不苟言笑,暴躁如一团火,经常对你棍棒相向,你畏惧,畏惧到连恨都不敢恨。后来的某一天,你会用温柔来形容他,写下这个词的时候,你觉得每一个墨点都带着心酸。因为你,他像一枚殷红的落日,满是苍凉和悲怆,孤独地将自己抛入黑夜。夜里,你不知道他是睡了还是醒着,你不知道一场大雪如何在盛夏夜飘进一个男人的窗口。他的火熄灭了,温柔沦为了贬义词。抽空跟他说一句“我爱你”吧,你从未对他说过。如果命运终究要给他安排那么多无尽的黑夜,如果夜里他也曾一个人哭泣,请不要再吝啬你的爱,让他的泪水落在阳光下,而不是雪地里。
你的母亲,温和善良,你有什么话从来只对她说。她和你的父亲吵过两次架,脾气火爆的父亲打你,她选择护着你。有一次她实在受不了他的无理与暴躁,选择离家出走,是你的父亲骂骂咧咧地要你去将她追回来。在白泥地,看着眼泪汪汪的你,她心软了,含着眼泪牵着你的手回到家,一个人躲在厢房任泪水淹没自己。有时候,爱是一个人是最大的弱点。她本以为她会作为一个平常的农村妇女,一辈子呆在乡下,看着你长大,结婚,生子,慢慢老去。又是因为你,她在知命之年去了沿海的大城市,不是旅游,不是享福,而是去打工。在两班倒的工厂里,她一天工作十一个钟头,偶尔还要受别人的排挤和欺负。她不吃早餐,不买衣服,省吃俭用地拿着微薄的薪水替你还欠下的债务。她也时常因为焦虑和无助一个人躲在被窝里抽泣,却总在给你的短信里不停嘱咐,要好好的,要坚强。暴雨不一定是上天带来的,任生活泥泞,不堪重负,她依然选择原谅你,相信你,鼓励你。像云朵不断挤压自己,大海析出盐粒,她的波浪刘海早已没有了光泽。”
……
说完,男孩沉默着,我也沉默。拿起他的“玩具车”,从白色大石头前的“公路”一端,我慢慢地开始往回倒,陡峭的“公路”上,车子不停地抖动,我的身体也跟着不停地抖动,同样伴着“呜—呜呜——”的声音。
“呜—呜——呜———”。树木摇晃着它们的叶子,几只飞鸟,落下几片凋敝的羽毛。阳光下,男孩的影子和我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二十年的喜与悲重叠在一起。
风声越来越紧,秋天就要来了,愿往后的每一天,群山接纳落日,眼眶收容泪水。
夜里,露珠为大地点燃灯盏,温暖颠沛流离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