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气味弥亘
作者:王优 时间:2020-11-30 阅读:168
对这种鱼饲料一样的颗粒——苦荞,看到的第一眼,我心有疑虑,不屑甚至排斥,对别人的大力推荐不以为意。不过一种茶料罢了,哪有传说中的诸多神奇功效。喜欢上它,是因为它的气味。
当滚沸的水冲进杯中,粟米似的小颗粒如获得了无声的指令和无穷的力量,脚步欢快,姿态轻盈,舞出一曲水中华尔兹,旋转,游荡,梦幻,恣肆,酣畅,无色的水渐渐变得黄绿而清亮。随着茶水的波澜不兴,这些小颗粒终于静静沉于杯底,一股清香中略带焦糊的气味弥散开来,熟悉而亲切。
没有什么力量比气味更能勾起人的回忆了。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里说,唯有气味弥亘。味觉的确是一个有趣的记忆,如果说回忆是一座城,那么味道就是护城河,承载着你对家乡的美好记忆、对亲人的念想。
是的,我一下子想到了少年时候祖母熬的绿豆粥。祖母总是喜欢将绿豆炒一炒,再与大米一起煮。饭前或者饭后,闲一点的时候,祖母将新打出来的绿豆,放在铁锅里炒出香味,装在小盅里,煮粥时抓一点,与淘净的大米一起下锅。灶堂里柴火熊熊,锅里的水很快沸起来,祖母将灶间的大块木柴抽取出来,插在灰堆里,任由灶里的火慢慢燃烧。锅里的稀粥咕嘟咕嘟冒着气泡,大米与绿豆自由舞蹈,随心所欲,吸足水分慢慢膨胀,静静含苞。终于,绿豆绽出一朵花,香气四溢。米香,豆香,特别是炒过的豆子,那种特有的焦香,一下子令人舌底生津。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里,祖母的绿豆粥是营养丰富的美味。饥饿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小小年纪的我,仿佛长有一个硕大的胃,它是一个无底洞,好像永远也填不满。不过,祖母总是能想出法子让我辘辘的饥肠暂停歌唱。那些红黄的杏子,青白的毛桃,灰绿的李子;那些从山崖上摘回来的刺果,樱桃一般红艳艳甜津津的;或者浑身长满了刺的酸枣果,色是柠檬黄,形如小灯笼,又酸又甜;还有拇指大的朱红的地瓜,外黑里白脆生生的荸荠……
岁月的荒芜里,大地孕育着无尽的惊喜与希望,窘迫的日子亦有触手可及的温暖和安详。祖母从山里背回的青草的气味,摘回的野果的气味,捡拾的落叶的气味,燃烧的干牛粪的气味……氤氲烟火气息中,那个总是嚷着找吃食的孩子慢慢长大;那个总是在田间地头,在厨房院坝忙碌的身影却渐行渐远,终于长眠在她滴下了无数汗水的土地里,与草木为伴,以寂静为友。
很多时候,在梦中,她一如先前,在灶间忙碌,灶膛里柴火熊熊,锅盖上热气腾腾;或是在山坡上,她步履轻快,动作利索,忙这忙那。有时候,她背着大捆的柴草,走得飞快,我怎么也赶不上,眼见夕阳落山,她愈走愈远,我不由得急了,大声呼喊。
惊醒之后,暗夜的沉寂里,往日熟悉的气味夜色一样,聚集又飘散。比如,阳光下,她用米汤浆洗过的衣服被单飘呀飘,散发着淡淡的柔和的气味。她用捣碎的皂角洗过的头发,有洁净纯粹的木香。她坐在小板凳上埋头砍菜,干枯的手指沾满绿色的汁液,周围堆叠着青藤绿草,砍碎的草叶菜叶新香扑鼻。瓦缝里漏下来的光斜斜照在她身上,钝拙的菜刀坚韧而沉静,似乎融合并提炼了柴米油盐交织的酸甜苦辣,如古老的时光一样透露出宁静恬淡的气息。
史铁生说,味道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很久没有吃炒过的绿豆粥了,那种略带焦糊的温柔的味道似乎在记忆里慢慢远去。当过去的一切荡然无存,唯有气味弥亘。回忆,等待,期望,不屈不挠地负载着记忆的大厦。苦荞,有些涩涩的名字,有些淡淡的焦香,恰如一道通往秘境的小门,引领着我于仓促之中驻足,回望与怀想。我慢慢品味着杯中的苦荞茶,任氤氲的香气,静静弥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