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的“鱼”和“鸟”
作者:路来森 时间:2021-09-16 阅读:227
八大山人,喜欢画鱼,也喜欢画鸟。八大山人的“鱼”怪,八大的“鸟”也怪,像八大山人一样怪。
八大山人所画之鱼,多为“孤鱼”,孤零零的一条鱼,除此以外,别无所有。你看不到画面上的水,水在虚无中——无水,却又仿佛水无处不在焉。再者,究竟是水还是天空?那一汪空白,真的叫人很难分辨。
最为“怪异”的,是鱼之眼睛。有的是白眼眶,且眼眶还是方形的,眼球,则是黑墨一团,很浓很浓,像个暗黑的世界。那么大的一团黑眼球,到底看到了什么?到底蓄满了什么?是沉沉黑夜,还是漫漫人生?是不平之气,还是不尽愤懑?而另一种情况,则是,鱼之眼睛有大而圆的白眼球,眼球内黑墨一点儿,眼球,也太大太白了,让人禁不住想到那个“青白眼”的故事,莫非八大也在“白眼看人生”?也许是的,因为那白眼球内,虽然白大于黑,黑白比例失调,但整只眼睛看上去却是清晰明净,神气凛然,勃勃有生机的——这条“鱼”,看得明白。
八大笔下,鱼之尾巴,也怪。多数尾巴,是“鱼”的尾巴,但有一些“鱼”的尾巴,却是呈剪刀形的,倒像鸟之尾巴。特别是那些看上去仿佛急速游走的鱼,尾巴大张,更似一只正在飞翔的鸟儿。
八大的“鱼”,要“化而为鸟”?
再来看八大的“鸟”。八大画鸟,很少画群鸟,少之又少。“双鸟”画,则多有之,如《双雀大石图》《湖石双鸟图》等,都是以“大石”为画面中心,一鸟居于石之上,一鸟位于石之下,两鸟相向,喳喳鸣叫,似在求偶,似在嬉语。有时,八大也会画双鸟簇拥、相依的画面,楚楚可怜,是在低语倾诉,还是在抱团取暖?
然则,八大笔下,所画更多的鸟的画面,则是“一鸟独立”。
鸟,多为敛羽之鸟,处于静态。一脚独立,独立于枝,独立于石,或者就是独立于地面,垂首,目似瞑,是在沉思,还是在忧郁?是在逃避,还是在表达某种蔑视?看上去,是那样的孤独无助,而又岌岌可危——它,处在一个“孤危”的世界中。此种“孤危”意识,表现最充分的一幅画,是他的《孤鸟图》:枯枝一根,弯曲、倾斜,一只小鸟,一爪独支,立于枯枝尖上。弱小,孤独,其实,何止于此?简直是危险,也许,一阵风就会把它吹落,使其永不复生。
而此种“孤危”意识,正是作为明末遗民的八大山人,当时自身的写照。不过,八大性格中,还有它的另一面,就似他的“孤鸟图”的另一方面的表现:孤鸟,虽然不合于群,但它自创一个独立的世界,它是一位孤独者,也是一位超然独立者,一位特立独行者,甚至是一位思想豪迈者。
八大有一幅《鸟石图》:巨石一块,一只小鸟卧于石上,与石相比,鸟显得太小,仿佛与石融为了一体。但鸟之姿态,却是清晰可辨——脖颈回转,一派安然,有一种佛家“独坐大雄峰”的傲然和超然情状。这只鸟,实在是一只“思想的鸟”——它弱小,它孤独,但它占领了一个高地,它“独坐大雄峰”,其它所有的一切,都在它的俯视之下矣。或许,这正是八大的思想境界之所在吧——孤而傲。
“鱼”和“鸟”的极致,在于鱼、鸟呼应。八大画有一幅《鱼鸟图》:鸟一只,立于岩石峰尖之上,单腿独立,毛发蓬松,俯首睁目,凝视着岩下之鱼;而那鱼,仿佛劈空而出,你看不出它究竟是浮游于水中,还是飞翔于天。而且,此鱼,尾巴大张,更像飞翔中的鸟尾,给人一种翩翩然的感觉——这简直是一条神鱼。
是的,这确是一条“神鱼”,一条出自《庄子》的鱼:“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在天为鸟,在水为鱼。八大山人,深受庄子哲学的影响,他追求的,正是一种可以随意转化、天地一体的自由、理想境界。故尔,在八大关于“鱼与鸟”的绘画世界中,写意大于写实,一方面,鱼是鱼,鸟是鸟;另一方面,鱼又非鱼,鸟又非鸟,它完全是八大山人心灵世界、思想世界的某种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