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姆黛吐诗选
作者： 时间：2022-03-28 阅读：745
张董明希的瓜言瓜语（组诗）
1
妈妈快过来！看米（女）人！米人！你看你看，电视里这个米人好漂亮！
瓜儿，幼儿园的小朋友还不能谈论女人。
好。妈妈快看，米（女）生！米（女）生！
也不能跟妈妈说看女生。
好。妈妈快看，姑娘！姑娘！（四岁）
2
妈妈，我的左手和右手是好朋友
左脚和右脚也是。 （四岁）
3
妈，我们一直在雨里走
可以一边走一边洗衣服（五岁）
4
瓜儿，现在妈妈每次出去吃饭都带着你，以后妈妈老了，你出去吃饭也带妈妈去。
妈妈，那时候你一个女老人跟着我，你不害羞吗？
没办法，我老了，做不了饭吃
你就好好待在家里，我出去之前会给你点外卖，嗯，我点个小火锅给你吃（六岁）
5
瓜儿，你的数学没有考好哦
妈妈，不要提这些让你不开心的事情啦（七岁）
6
妈妈，你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样子
没有。妈妈在思考姐姐你俩长大后，挣大把大把的钱给我，我要怎么花啊？
哈哈妈妈你想多了。我的钱要交给我媳妇保管的（七岁）
7
妈妈，咱们哈喇河的小屋真安静啊，安静得好像没有你一样（七岁）
哈喇河印象（组诗）
星期一
中午，李姝娟校长打开了5—1
从今天起，我将在5—1室度过一年的
支教生活
我把上一个房主遗留下的痕迹
仔细打扫，装进了垃圾袋
可是他的气息仍然
充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
当我用卫生间的时候
当我在小卧室里铺床的时候
当我在小客厅里
泡上一杯速溶咖啡的时候
他从我能想象到的任何地方
睁着无数的眼睛
看着我
星期二
放学后我到马脖子街上
扛回两块回族孃孃烙的
薄脆、却有着筛子口大小的
白生生的玉米粑粑
和暗淡一些的燕麦粑
我往哈喇河小学走
袋子漏洞里透出玉米和燕麦的清香
没有路人的时候，我伸手进袋子
摸到粑粑边缘处，掐下一小块
迅速塞进嘴里
到家后。我放下两块粑粑
它们带着残缺的圆
卧在桌子上，静静地望着我
星期三
办公室里那张宽大的会议桌旁
常常坐着没课的老师。他们
备课。批改作业。
女教师用好听的嗓音给
特意叫到办公室的学生，培优辅差
敬业得，让我汗颜
初到哈喇河的压抑感
渐渐消失
他们的内心如此丰盈
就算让哈喇河的老师们
生活在核桃壳那么大的空间里
他们也会满足得，仿佛
自己拥有着全世界
星期四
哈喇河小学四年级的小朋友们
课间问我
语文老师，你是哪里人？你吃猪肉吗
我说，我是板底人，吃猪肉
他们说，吾们不吃猪肉
我说
我来哈喇河后，也没能吃上猪肉了
放学后我来到街上晃荡了
很久，终于找到一家汉族馆子
我走进去，叫了一份木耳肉丝盖饭
看着那个满脸雀斑的服务员
亲切得仿佛
她是我上辈子的姐姐
星期五
在哈喇河餐馆里，如果
遇见你不知道名字的老师
就直接叫马老师
或者虎老师。锁老师。杨老师
偶尔也有失误的时候
比如他们微笑着纠正：
我是彭老师。我是施老师。我是梅老师
印象深刻的是一个
非常浪漫的名字：禹蝶老师
我和老师们携带自己的姓氏
坐在一家小酒馆里
吃着牛肉。喝着咂酒
咂酒来到哈喇河
就要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这一小口，我们喝出了在板底
一仰脖子干一杯的豪迈
星期六
从哈喇河小学出来
每走几步就有一颗
粗大的核桃树
地上掉落很多核桃
没有人捡
我不断弯腰捡核桃
把带着黑斑的、炸开裂缝的
黄绿色厚皮，顺着裂缝剥开
露出里面干净的黄褐色坚果
放在嘴里，“咔嚓”一声咬碎
露出和大脑形状一样的核桃仁
把裹着果仁的薄皮剥开
露出白生生的果仁
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
我一路嚼，一路捡，一路走
如果一直嚼到街上
我是不是
又增加了一些聪明
星期日
爬到山腰的时候
恐怖又增加了厚厚一层
我们按捺住心跳
克服了好几次
中途放弃的打算。看起来
下山比上山还要困难
三个小时后
我和儿子终于爬到山顶
望着山脚下，昔日的高楼
现在只看见发白的屋顶
想象山脚下热闹的人间
我们从热闹里爬上来了
我对儿子说：瓜儿
无论怎么险峻的山峰
都会给人留出一条路来
2022年春节（组诗）
初一
缺席了我的十来个春节后
女儿来到我身边
我试图扫除这些年
为了追求自己所谓的幸福
对她造成的心理阴影
女儿说她已经18岁
陪了爸爸十多个春节
以后的每个春节都来陪妈妈
弥补这些年对妈妈陪伴的缺失
我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
对方的愧疚
从此以后，我要把我的全部
留给我的两个孩子
从此以后，爱情在我这里
要变成死了的题目
初二
每天晚上睡觉
瓜哥总是把小脚丫伸过来
重叠在我的大脚板上。说
妈妈，让咱们的脚板说说话
再睡觉
瓜哥放假就去他爸爸家了
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
装了一小脚丫的话
跟大脚板讲
初三
一天一夜了
疼痛没有丝毫减轻的迹象
从女儿的恐惧中我
感觉，此命不久矣
想着心中的梦想要跟我一起死去
着实遗憾
女儿已经高三
她会因为母亲的英年早逝
从温室的花朵变成
风吹雨打的荞麦花。于是发奋努力
考上理想的大学
毕业。走上工作岗位
扶持弟弟读书
这半辈子活得局促
没能给爸爸妈妈钱用。我死后
他们可以领到一笔抚恤金
过得比现在宽裕一些
我也算是尽了孝心
如此想着
发现我的死，百利而无一害
那就死吧
初四
女儿要回六盘水
她背着书包
左手提两个袋子
右手拖着行李箱，费劲地出门
我含着我的腰痛跟在后面
经过车边。我说：
宝贝，还是妈妈送你去吧
你回去弄温水来
咱们把挡风玻璃上的冰雪化掉
女儿担忧：您脸上的浮肿还没有消退
我说没事。戴上口罩就看不见脸了
初五
下午六点
从水城南站上高速。导航说：
前面路段发生多起车祸
路线已重新规划
预计比原来的路线
多了两百多公里
无所谓了。早到家或者晚到家
都是一样的
我跟着导航提示走
经过许多一闪而过的地名
来到毕节。转弯，继续向前
晚上九点
一个人。一辆车。一部手机。一起
走完了巨大三角形的两条边
到了威宁
想着这一路上遇见的
浓雾。渐渐结冰的路面
一个人的胆战心惊
我关掉导航
想打个电话告诉你
才发现，你
不在我的此时此刻里
初六
左腰的疼走了
右腰的疼仍然不肯离开
慢慢地。散步一般
走到右边屁股
再往下，来到右边大腿
再到右边的膝盖
最后来到右边的小腿肚
阴阳五行说：男左女右
我的疼痛
知道我是女的
初七
昨晚女足夺冠
夺冠的喜悦持续到现在
昨日的疼痛
一直延续到今天
我用女足夺冠的喜悦
融化身体里的疼痛
那痛感仍然无孔不入地
穿透了我的喜悦
控制了我的精神
时间是不存在的（组诗）
壹
一万年以后
在遥远的村寨里
人人唱彝歌
人人跳彝舞
人人说彝话
某天你忽然走进
一本书中，看到
一万年以前的哎哺时代
人人心里想知识
人人嘴里谈知识
人人手里写知识
合上书本你终于相信
时间是不存在的
贰
伟大的祖先笃米
用一滴血一根骨头
一口气
活到现在
无数的诺苏
从一本本谱书中
一条条指路经路线里
认祖归宗
来来回回的人
都是同一个人
叁
同一首哭嫁歌
被无数女孩子
伤伤心心唱了一千年
一千年前唱着哭嫁歌
出嫁的女孩
和一千年以后唱着哭嫁歌
出嫁歌的女孩
是同一个女孩
时间是不存在的
肆
芦虹高原上的青草
不能躲避风雪
不能躲避阳光
一年四季在高原上
听风声，听牧人放歌
听骏马奔驰的呼啸的蹄音
听着听着就在风中，在歌声里
在骏马蹄下翻着无边的绿浪
仿佛内蒙古大草原的样子
山下的猪牛羊
每日喘着气爬上芦虹高原
张开镰刀似的嘴巴
一代又一代地收割
割到现在也没有割完
这片草原
伍
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我在路上走得匆忙
后来我想，走这么快干嘛呢
车窗外，别人家屋子射出的灯光
让我悲伤。我放慢了车速
想起安妮宝贝说的
“要找到一个人
狠狠地爱，然后告别”
现在我躺在床上
想起那个夜晚，仿佛也是昨夜
那天晚上，我把车停在路边
有夜风吹着头发，仿佛现在的你
多年前就抚摸我的头
陆
长在百草坪山腰里的
那块土豆地里的土豆
是从远古时代，和人类一起
迁移到这里的
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土豆
是幸福的土豆
每天抬头看山，低头看云
再远一点，看云下村庄
炊烟漫出屋顶
看风把日子从今天吹到昨天
暮然回首，突然问自己
是不是在这片土地上
活了一千一百一十又一年？
对于自己活了多少年
也不清楚的土豆来说
时间是不存在的
柒
多年以后的这个下午
我在异乡的小河边
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今天
我俩在一起唱一首歌
我看着水里的影子
忽然张开嘴巴唱那首歌
河水荡漾着我的歌声
唱着唱着我就一个人
笑了起来
那首歌我唱了二十年
有时候坐在山上唱
有时候坐在屋子里唱
直到现在仍然，没有唱完
也许这一辈子都唱不完了
捌
这一生能够珍惜什么
心仪的裙子被时间浪费
美味的食物被肚子浪费
身体被年龄浪费
温暖的屋子被风雨浪费
喜欢的歌曲，被粗糙的嗓音浪费
美丽的风景被山盟海誓浪费
刻骨的爱情，被喜新厌旧浪费
日常的忙碌浪费陪伴
夜晚的睡眠浪费月色和雨声
凡是我得到的，我都统统浪费掉
那些得不到的事物都保留着完整
等着能够拥有它的人去浪费
还有什么值得我去浪费和珍惜呢
一生只有一句话这么长
玖
水面的泡沫
最终消失在水里
地上行走的人
最终消失在泥土里
后人为了纪念先人
把坟墓垒得高出地面一些
还要在坟头竖起墓碑
墓碑上的名字
是一代又一代没有完成的
理想
拾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笃米
娶了三房媳妇
早上爱大房
中午爱二房
下午爱三房
三个女人爱一个男人
每人为男人诞下了
两个儿子
就是我们的六个祖先
六祖一起走啊走啊
走成了今天的男人
今天的男人
不能一天爱三个女人
于是昨天爱一个
今天爱一个
明天爱一个
瞎了左眼的阎王
对人世间的事情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世间的一切
只能交给时间来审判
而时间
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