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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01

黯然记

作者:崔净仙 时间:2022-06-01 阅读:323


 (一)
  最近老是做梦,梦里有时是现在的我,有时不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重复进入同一个梦境,但我的感觉告诉我,我曾多次在一个令人恐惧的空间里循环。
  好多人和我说,24岁还小,花儿一样的年纪,我没有反驳。或许是的吧,只是这朵花,是经暴风雷雨、死里逃生才开的。我想,竟都开了,就不妨开得大胆些,洒脱些,枝干挺立,大胆吮吸暖阳,变成一朵好看的花,让花香飘到草海边去,飘到梦里的大玫瑰树上去,飘到想念的人身旁,飘到想去却一直没有机会去的地方……
  我享受着做一朵花的快乐,恍惚间,差点以为自己真是一朵花。其实我常常相,如果我真是一朵花的话,希望是玫瑰,长在小河边的大玫瑰树上。玫瑰美丽,对美好的爱情的爱情有向往,却不轻易去动心。
  我时常想起那年走丢的萨摩,我常常期待在梦里再看看草地上追赶蝴蝶的萨摩,看他再一次焦急地出现在长满绿草的山坡。
  不仅有萨摩,还有许久未见的你,我们紧紧相拥,和萨摩一起坐在山头看日落。
 
(二)
  在梦里,夜晚九点多的石板街依然如往常一般热闹,我穿过长街,走进小巷坐电梯到二楼,从破洞牛仔裤兜里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习惯性地先朝小猫西的位置看去,猫不在。“小……”我正想叫它,一转身却被吓一跳,一个女人,瘦弱女人,蹲跪在地上,哭声如撕不断的橡胶包裹着莲藕一般难耐,我一下子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我忽然像中了魔咒,喉咙堵塞,眼中噙满泪水,头疼得像要炸开,无力地倚着鞋柜蹲了下去。我知道自己又回到他说迟早会被我逼疯的那天。我起身,绕过他俩,靠倒在沙发上,静悄悄地听他和另外的自己争吵。地板上是冷冰冰的菜刀,我没有害怕,出不了人命的,我不是第一次回到这里,而这些事,我也都记得。
  我顾不得这重复上演的闹剧,把目光移到他身上,那时他背对着我,我却能清晰记得他清秀的五官。在他面前,我显得矮小,但适中偏瘦的身材和我很搭。我喜欢笑,更喜欢看他笑,满屋子都是我们开心时候嬉笑打闹的画面,而此时,两个人的心已经炸满一地,碎得硌脚,我们的相遇,被一把大刀横切成两截,一半欢生,一半死别。
  我喜欢他的家乡,他家的周围都是田,田埂上有很多稻草堆,收完稻子后,一大片田里全种满油菜,我尤其喜欢油菜花开的季节,其实我在内心里憧憬过自己披上婚纱洋溢在菜花里的笑容,也渴望过我们一起穿上婚服游走在稻田间的无数小美好。
  黄昏时候,我们去河里抓螃蟹,小螃蟹很多,但也难找,我们一边听蛐蛐唱歌,一边一人拿着一把火钳抓螃蟹。他也给我讲小时候的事,他讲得认真,我也听得认真。我俏皮地悄悄闭上眼睛许愿,我把所有关于他的心愿攥在手心,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放进心里,一次一次给月亮和满天星星看,让它伴随我的呼吸,甚至生命经久成为现实。
 
(三)
  我回过神,发现窗外下起了大雨,楼下的商贩纷纷撑起雨伞,有的匆匆收了摊。雨顺着灯光在两幢楼间拉出无数条长线,在小巷里打出许多个雨洼,它们急切又暴躁,昏暗又悲凉,像一个无由头的无赖在嚎啕大哭,又像是一群顽皮的孩子站在偌大的夜空中不观世事地打着溜溜球。
  风把一些跑偏了的雨珠从窗户里送进来,附着在纱白色的窗帘上。沙发上被冻得缩成一团的猫,眼睛盯着老圆,可能是被吓到,好在这个季节下雨是不打雷的。我想拿身旁的毛毯给它,拿了多次没拿起来,于是去关窗,只听大风在我耳边呼哧呼哧地响,窗户怎么也关不上。我是感觉不到冷的,只是心疼我的猫。
  我仿佛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转头看蹲在地上的另一个自己,不哭也不闹,我感到不安,因为她起了轻生的念头。我随她出了门,走过一片漆黑,来到白子桥旁。对面酒店房檐上的灯光映黄了两边的桥廊,几座古式老路灯,并排紧挨在剑江河岸,扒拉着头,作一副很没有出息的样子,像无家可归,又像早没了生命。我对着被雨淋的湿漉漉的自己说,傻子,连你这有命的人都不懂惜命了,灯又哪来的生命。
  桥那面躲在竹林里的长亭,在百子和风雨两座桥一侧享受着夜晚才有的安宁。乘凉闲聊的大爷大妈每天总会按时将这能容纳百人的亭子坐满,挤在两排石椅上聊家常,唱山歌,拉二胡,偶尔也算卦。他们说一口让人琢磨不透的家乡话,把用普通话交流的我称作外地人。都匀话对我来说就像这石椅上的老人家,没有人知道哪天来了多少人,也没人去在意从哪天开始谁再没有来过。那些我听不懂的语言和歌曲顺着剑江河的水一起流走,连同我和他们的对话,就这样成了永远的谜。还好,现在是凌晨,除了巷子里露天守菜的生意人,再没旁的,我可以暂且属于这里。
  河岸边镶有灯带的围栏格外不讲往日情面,趾高气昂,不缓不慢又无所畏惧地只管亮着,尽管那焦黄与这气势不大相符,还是铺一河香槟色,让我觉得这河的中央才是我向往的地方。
  这座离家很远的城市,抬眼所见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抹不完的忧伤,那些忧伤在混乱的大脑里胡乱转变一番后变成一个人的落寞,落寞到仿佛失去整个世界,又仿佛是整个世界失去了我。
  白天堆满大街的人和各式各样的花里胡哨每到夜晚便没了踪迹,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能看见那些脚印会在夜晚陆续安上人影,重复着白天的每一个细节和动作。早晨的他们同步在一片慌乱之中,忙着赶公交去一些地方,忙着送孩子去某个学校,忙着在迟到前赶到工作岗位做一些与我无关的事。傍晚的他们则比较悠闲,肩并肩走,手牵手走……
  在这些日常里,我找不出任何存在的意义,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是否真实存在,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活着。我生活在一片缥缈荒芜之中,生活在梦境里,不知道荒芜有多大,也不知道梦境离现实有多远。我渐渐不知何为生死,有时想活下去,有时又想以死来摆脱这种像被玩弄的束缚……
  我把她撇下,在桥中央遇见另一个刚下班往回赶的自己,她穿一套浅绿色条纹西服,七厘米的黑色高跟鞋让整个人看上去更为高挑,一头披肩长发在夕阳的映衬下加深了原本的颜色,前面有褶角设计的包臀裙在双腿的带动下跟着蓝牙音乐一前一后踩着节拍。
  我听到火车的鸣笛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到达六盘水站,环顾四周,同一车厢的人已经没了大半,我慢慢把攥紧的拳头松开,伸手摸了摸面前的玻璃车窗,是凉的。
 
(四)
  那一年,第一次对生离死别有了彻骨的感悟。那天午后,妈妈打来电话说叔叔出车祸已经昏迷两天,让我回去看看。我问:有多严重?电话那头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我有些不知所措,想象着并没有见过的各种画面。
  这是我第二次从六盘水的火车站往医院赶,第一次是很多年以前,妈妈带我来接爸爸出院。但这一次没有了先前的期待。从大门进去上楼往右,就能见到家人,爸爸在,叔叔的三个孩子也在。
  我没有进电梯,是数着台阶上去的,一百零八个台阶,其间遇见五个人,一楼穿防护服的护士、二楼拐角处一对夫妻、四楼第三个台阶处拄拐杖的老人。整个楼道从楼梯口开始,两边便堆着杂物和打瞌睡的人,也有在哭的。弟弟走过来把我领到靠中间一些的位置,指着地上的折叠床示意让我坐下。刚从江苏回来的姑妈穿一条蓝灰色的牛仔裤,走过来对着我笑,她眼睛很红,打完招呼再没说别的话。楼道里的人眼神都是放空的,像老老少少都得了老年痴呆,你盯着我看,我盯着墙看……
  不知怎的就到了第二天,上午家属可以进病房探视,是弟弟去的,我守在门口,弟弟开门出来的时候我什么也没看着,我问:醒了吗?他说:没有。第三天,是姑妈去的,我又守在门口,还是什么也没看着,我问:醒了吗?
  她说:没有。
  妈妈让我先回去上班,等他醒了,我再回来。中午,我走了。火车鸣笛声起,我对着车窗说:回去等你醒,我再来。
  过去很多天,我终于接到妈妈的电话,我说那我明天就回来,妈妈说,家里暂时有爸爸和她照顾着,等弟弟们快上学了,我再回去,我说:好。
  妈妈不断给我传来好消息,我也没再那么担心。晚上八点,我又接到妈妈的电话,她说:现在能买到票吗?
  我心里一紧,又听她说:再不回来看看以后怕是看不着了。
  我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靠在叔叔床边,他的头已经没了大半,凹下去好深,我第一次觉得有人比我瘦,身上一丁点肉也没有,只剩下骨头。叔叔喊不了我的名字,因为他的喉咙被切开很大一个口子。他总会像我一样在半夜惊醒,我醒来是为了看看他还在不在,他醒,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太多的事,不知道他有多无助,有多疼,多难熬。
  我总觉得时间过得快了些,打开手机看到公众号更新的消息,想起许久前打算写但最终不了了之的关于“渐渐”和“蒲公英的故事”,我终究只留下一些细碎的片段:“只记得十几年岁月匆匆,再见时他的坟头已长满了蒲公英……可是最终,他也成了他口中描述的降落伞,择一片荒野栖息”。读到这里,我知道他不在了。   
  这场梦,快些醒吧。
 
(五)
  猫南是我回到威宁后,一位胖伯伯送给我的。初见它的大脑袋,我就很喜欢,看上去傻乎乎的,看着就想笑。我把大猫带回我的出租屋,收拾了桌上乱七八糟的书本让他坐下,它气得不行,也不理我,我们都把互相当了新奇玩意儿,唯一不同的,就是我觉得它有趣,它觉得我无趣极了。
  猫的前主人给它取名叫“套套”,我认为这名不好。银杏叶开始调落的季节,我拾了几片带回办公室将它们做成蝴蝶,在草稿纸上写:叶子就姓叶,名叫叶蝴蝶。所以猫呢,就该姓猫,叫猫南南。好多朋友问我“南”的出处,其实是来自21年的一条朋友圈:“已断他乡南南客,自此花间不问情”。
  我把猫南当朋友,没事就逗它玩,它离开视线时,经常胡乱叫它几声,它慢吞吞出现时,我总会很高兴,一个人笑得像个傻子。
  猫南无聊的时候,会爬上盖缸铁皮上打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我每次都告诉它掉下去是会死猫的,我不在就来不及救它,说了很多遍它仿佛是没听见,我只好每次出门前都看看大水缸有没有盖好。昨天猫南又跑到铁皮上玩,我在屋里叫它,它到面前,我问:“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会死猫?”。每次叫猫南,我都会想小猫西,小猫西活泼有趣些,没有这么懒,这么能睡。最近,我有点不开心,总想找人说说话,可有的人不能说太多,有的,又不想理。我想和猫南说,它又听不太懂。我知道,猫南也有心事,可惜我不知道是什么。常常看它独自坐在门外看着远方发呆,我想,猫南也有它思念的猫。就像我一样。
  上次喝多了去卫生间吐的时候,我哭了。我不敢喝酒,我害怕喝醉后一不小心和旁人说出了自己的心事。更害怕酒后会控制不住让那些深藏的记忆浅浮出表面……
  猫南总是将肥胖的身体盘成一个圆,小脑袋紧靠我左手手臂,像个熟睡乖巧的孩子。看到猫南,让我想起在贵阳时候的我。前一天下班下的早,彩灯带我去观山湖公园看彩灯,她说路旁的小彩灯漂亮,我总忍不住笑,因为我们平时就这么称呼她。
  彩灯是一个能赚钱,长得好,身材又好的姑娘。二零年八月,听说我住院,她打视频给我,可那时我基本没有记忆,到现在更不记得说了什么。二一年三月中旬,在家躺了五个多月的我,感觉已经好的差不多,借着送妹妹到贵阳上学的由头去找过她,在酒店前台的工作也是她给我介绍的。那段时间,难免还是迷糊的,开始上班,我就没有再吃药。晚上总睡不安稳,好多晚睡不着,我都跑进她的被窝,她即便是睡着了,也会下意识的往里给我挪床,伸手给我掖被子。这个温柔善良的姑娘把我照顾得很好,也为我抵挡了不少恐惧。
  我有个闺蜜,极高,我叫她一米七。我和彩灯一起带她到观山湖公园闲逛,这该死的七八年的闺蜜情,这一天我可真开心。如果说忘记如何快乐是恶魔下的诅咒,那么重拾喜悦就是上天赐予我的轻奢。当晚回去,听说有同事要走,客房大姐备了小菜邀我们一起小酌,两杯红酒下肚,我便晕得不行,脑海中频繁出现那个人的影子,想见他,想和他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我睡了过去,醒来发现竟如愿在梦里见了他,我生了自己的气,贪杯去想了不该想的人。不得不承认,过去这么久,始终还是惦记着那一段时光。可终究,世间万物都该是自由的,我不想困住你,也不想困住我自己。我多次和猫南说,如果我没有被病魔缠身,我就不会经常找你吵架,不吵架,我们应该还在一起……     
  当然,这都是醉话。
 
(六)
  昨天,也就是2022年5月21日,我睡了一整天,把现实带进梦里,又在梦里做了梦里的梦,记忆尤其混乱,于是打开便签,看到2021年10月5日写的日志:现在是晚上20:20分,我坐在单位办公室电脑前,不知道此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本该是用来认真学习的时间。刚刚在来时的路上,看着人民北路昏黄的路灯和荷叶路上各式各样的车辆,还有天上那颗一动不动的星星,我以为我在梦游。记忆中的夜晚的温度,总能给我一种一盆凉水倾倒在头顶的感觉,而这一路没有遇到人,仿佛也没有风。打开办公室门坐下来,发现桌上有一颗漂亮的糖,才确定,没有在做梦。梦里,是不会有糖的。
  我很想把它吃掉,又不知道是谁的。并不是嘴馋。糖是甜的,吃了心情应该会变好。旁边还放一个杯子,上面的英文我不太认识。
  我想这糖,该是用来哄小孩的吧!白天我从驾校回来就来过一趟,拿了东西,也给我的玫瑰和桌上的绿植浇了水,巴西木不能浇太多水,就没管。
  回到威宁,有猫南陪着,很好。回来遇到一群有趣、对我好的人,也很好。
  病好了,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终于又成了一个可以正常生活的人。就是有时,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莫名的伤感。流眼泪会让眼睛变丑,我不想哭,虽说心里所有的苦都会随眼泪一起流走,我也不想。我只得把心事像往常一样,把它敲在键盘上。
  妈妈说,我太贪玩了,让我一定要记得学习。爸爸说,坚持下去,吃点苦头,总会好的。要是换以前,我铁定早跑了。但是这一次,绝对不会。仔细想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没有继续走下去的话,那场病就没有了意义,它之所以会来,大概就是想让我做点别的事。
  去年冬天,我从驾校练完车准备回来,驾校门口的毛毛雨被路灯灯光照得呼啦呼啦到处飞,像下雪一样。天太冷,少有出租车跑这一带。唯一一辆女司机的车也被几个大男人抢了先,我看一位师傅向我招手,他年纪不大,开一辆蓝色的车。我用力撑住伞,借着灯光仔细端详,看着也不大像坏人,问完车费就上了车。一路上,我脑补各种逃跑和求救的方式,都快赶上武打片了,却唯独不知有谁可以是被求救的对象。
  原本是想去朋友小竹家,那里近些,路线相对也不偏僻,可前两天我两晚没回来,猫南见了我后就一直围着我转,无论干什么,他都死死盯住,就连睡觉都要比之前离得近些。嘿,我的小可怜。我忽然想,他不在,我是多么担心,每次都是认真找遍每一个角落,床头,桌下,衣柜,窗台,屋顶,就连楼梯旁堆杂物的隔间,桶里,缸里……我不在,它也该会找我吧。
  有天无意看到一篇关于猫的百科,说猫的智商相当于三岁小孩,从那天起,我就把猫南当了小孩。无论他抓坏我的被子还是啃烂我的巧克力,甚至打碎我的大黄猫耳朵,咬了吾皇,我都没有生气,反而和它说更多的话,我觉得它应该听得懂。
  三岁的孩小孩是已经可以听得懂很多话了的,我也没有说太难懂的话,就每天回来告诉它,今天外面很冷,问它的毛够不够厚,给它打鸡蛋时让它看着,右手干什么,左手又要如何配合才能把鸡蛋完整地打到碗里…… 当然,除了这些,我还和它说一些别的话,我成了一个话多的人,因为猫南从来不说,但它有在认真听我说。今天回来我又告诉它,这一路我心里的害怕,比如有人说打车会遇到坏人,今天运气好,倒没有被我遇到,但下车走回来那一段路太黑,害怕突然冒出一个恐怖又不明所以的东西……尽管如此,我看到猫南,内心更多的是开心和踏实。
  可是最后,我对猫说,猫南,其实我没有害怕一路,而是一半路,出租车驶过五里岗大道等红绿灯的时候,开车的人拿出纸巾擦左边后视镜,探出头时出现的背影,伸手擦玻璃时的仔细认真,后衣领上白色花边条纹以及那修长的手指,都像极了一个人,我就这样看了剩下那一半路,下车才回过神。
  《别赋》里有一句话:“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有些记忆纵使灰暗,尽管时光如此繁琐,可是,只要与你有关,我总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