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友人的信
作者:肖林 时间:2022-08-01 阅读:251
4、关于“鬼”的问题
亮:
我们有半年没联系了。
我每日奔波在村庄之间,每周来回于县乡,工作忙碌,也抽时间照顾家中老幼。这两者,很多时候都难以平衡,家中多半是妻子照顾,心中总有愧于她。但我自己的心灵,我是不会它荒芜的,这一年来,我读书的频率小了许多,半年都没读完一本书,是有点放纵自己了。但我的思考没有停止,心灵这一片花园,总要把它打整好,让它充满鲜花与鸟鸣。不过事与愿违,最近这片花园,生机减少了许多,总是有烧枯的树干和荒凉的山野充斥着。
有一天,我和同事开玩笑,最近总是发生一些神奇的事情,每每半夜,总有一个人站在我的床前,不声不响,很是瘆人。同事以玩笑口吻添油加醋吓我。其实,只有我内心清楚,这是真的,它不是不声不响,它会叫。第一次出现是一个仲秋的夜晚,我睡得较晚,约莫临晨四点的样子,有一层月光从厚厚的窗帘间透进来,屋内陈设若隐若现。我一个侧翻身,就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身高约一尺六七,身体黝黑,头部轮廓较为清晰,眼睛最为明亮。忽然它就哭起来了,不男不女的声音,低低抽泣着,好像喀斯特洞穴的深处,有一只娃娃鱼在叫,穿过幽暗的暗廊传过来。我定了定神,闭眼三秒,再猛地睁开,除了微微侧开的卧室门缝中灌进一股小风,什么都没有。起身走到客厅,也没有发现什么。
上次给你的信,我也提到过,在县城小屋发生过几次类似场景,后来我排查过,小城房屋的卧室里,我放着一台古筝,总是竖在床对面,应该是古筝立在窗前,夜晚迷糊时候产生的幻觉。但在小镇上,我是没有带古筝下来的,也不会在屋内摆设高的家私。而且,这一次,还带有声音,很神奇。
在小镇,夜晚被通知赶往县城办事的时候很多,大多时候,都是独自一人开车前往。在十月底的一个夜晚,快十二点的时候,接到通知,第二天早上有事。为了不耽误事情,我简单整顿,下楼开着车就出发了。
这晚虽然有些阴冷,但没雾罩,车辆也少,开起来很轻松。车子过了黑石,我选择从国道岔往县道的小道,这里要近十余公里。刚刚爬上凉山,雾罩哗的一下子就涌了过来,整个车子被淹没在白茫茫的雾气之中。不得不调整速度,再打开雾灯,缓慢前行。西凉山的雾罩笼来时,前后可见度不过三米,坐在车上,更显促狭,平均时速不敢超十五码。猫着腰,眼睛死死盯住道路边线,雨刮器不断清扫雾水,集中精力把握着方向盘前行。一个小时过去了,也才前进十多公里。到凌晨两点左右,模模糊糊看见路边指示牌,才到妈撒雨,不禁后悔,应该等到天明再出发。
妈撒雨是一个小寨子,县道两旁骑着路沿,不规矩地建了两排农房。平常的雾,可以看见房屋后面的山峦和苍翠的青松,今天除了雾,连房子的轮廓都看不见。忽然,路的前方出现一个人影,先是小人般模样,以车速差不多的速度小跑前进,并伴随着急促的呼吸,我轻按喇叭,没有反应,再闪灯光,也无回应。随后,身影变大,呼吸也变成呼叫,像是一辆奔跑的汽车忽然刹车,“噶——”,无休无止,声音不断增强,十分刺耳,几秒又缓缓降下来,再升高,如此反复。我紧急停车,影子也停了下来,摇开车窗,喊了一声,半夜在路上跑,危险得很呐。影子一动不动,声音开始低沉,好像一股风灌进洞穴,“轰——”随后转为哭泣声,“呜——呜——”,不错,是一个男人的哭泣声,内心充满了哀怨,好像已经憋屈了三十年一样,声音越来越大,哭得越来越畅快淋漓。
我赶紧下车,赶前去,想看看是不是周围的村民出事了。带着一把强光电筒走近人影。此时,怪事发生了,我移动一点,影子就往前移动一点,我停止,影子也停止,我小跑,影子小跑,我漫步,影子也漫步,这个距离总是保持得那么恰当。吓得我赶紧上车,再按下一声长长的喇叭,启动车子追了上去。
随着车速加快,人影也加快,哭声更加凄厉。鬼!我脑子忽然冒出这个字,内心开始恐慌,但我还是告诫自己,要冷静,便按照先前的速度,缓缓追上去。影子哭泣依旧不绝于耳,仔细辨认,这声音中,包含着恐惧、无奈……就像一个寨子,忽然发生变故,村民全部都死了,只剩下一个人,这个人对着这突入其来的变故,所有的情绪一下子集中释放出来发出的声音。再侧耳细听,这声音居然像海水,厚厚一层,也会撞击在海岸,哗啦啦一下涌起来,又跌落下去。
追随着影子走了约五六公里,影子忽然拐了个弯钻进路边不见了。我赶紧把车轻轻侧着往路边,打开远光灯一看,路边模模糊糊出现几棵松树,松树前,几块石碑齐刷刷排列在这里。仔细辨认,,不错,是几座坟。身体随之打了个寒颤,还是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调好车速,依旧不快不慢往前开去。刚行驶几米,后面传来哈哈大笑声,先是一个人,再是两个,随后三五个,一群人,成千上万的人,在这浓雾中,除了白得无法辨认的雾,就是充满天地的笑声。
他们是不是鬼?他们是不是在笑我!
忽然,一辆大卡车追了上来,我赶紧让路,并尾随大车前行,这笑声才停止。到家的时候,已是凌晨四点。妻子坐在沙发上,问我去哪里了,从一点打我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我掏出手机一看,根本没有来电。妻子说我同事也和我一起上来,但到麻撒雨,我的车子就不知道拐往哪里去了,没跟上我,同事一点半就到家了。我说,雾大。妻子说,你同事说今天没有雾啊。我楞了一下,强装镇定,露出事情败露的神情,告诉她,麻撒雨有个老同学,喊我去他家坐了一会儿。妻子白了我一眼,也要接电话啊,让人揪心。
我一直在想,我们向往干净,向往白色,譬如冬天的雪总是让人欣喜,但一个人要深入一片白色之中,会不会有深深的压迫感,雾也是白色,白的让人看不见一切,甚至让鬼怪有了可乘之机,这恐怖的白,为鬼怪遮掩了其他色彩,让他们在那个夜晚,乱舞在我的身边。
这次经历把我吓得够呛,我强行给自己一个的解释:可能我在麻撒雨遇到一个虫洞,让我在几个小时内短暂的离开了这个时空,参与了另外一个时空的事情,只是另外一个时空的事情,我还不懂其中的道理,便以这种奇怪的视觉和听觉反映在我面前。
未过几天,族间一位大娘过世,我提早安排,也想回老家修整几天,好让心情平静下来。于是,在起经日的旁晚,赶回老家哈喇河。
那夜比较放松,都是族人在一起,炸了两盘花生,围着大娘的灵柩喝酒,也有几个唱孝歌的,很是热闹。不知不觉,喝到两点,人基本散了,我也决定回家。大娘家离我家有三公里,不远不近,但要翻越一个小垭口。由于喝酒,我决定走路回家。手提一只电筒,就上路了。
走到垭口,酒的后劲就上来了,腿也不听使唤,高一脚,低一脚。心里想,坐下来休息一阵再走。于是靠在路边坎子便,倒头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把我吵醒,这声音真的可以用鬼喊狼嚎来形容。我刷地站起来,眼前月光很好,可以看到哈喇河的山峦在月色下高低起伏,伸向远方。树木安静地站在山峦之上,甚是雄壮。叫喊声是从身后传来的,我转身一看,命都吓掉半截。这身后正是两座坟墓。呀,记忆一下浮现出来,这是杨家坡两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在哈喇河河水里洗澡,遇到山洪,被山洪连冲带淹弄死了。我下意识往后连退八步,眼睛直勾勾盯着墓碑。声音就是从墓碑后面的丛林中传出来的,一层又一层,把我的皮和肉翻了足足十八遍,把我的头皮一层一层揭起来,直接抵达大脑中枢最深处。在恐惧与逃离之间,大脑根本无法给予四肢指令,僵立在哪里三五分钟。
哗地一声,什么也没有了!声音停止,月色依旧。我颤抖着挪了两步,腿已麻木。再仔细审视这两座坟墓,安静如处子。
我缓缓挪动步子,沿着路朝家的方向走去。为了缓解内心的恐慌,我赶紧打开手机,把声音调到最大,准备播放一首歌。音乐响起,是我下载的抖音,一个声音在山谷唱起来:“我害怕鬼,但鬼未伤我分毫,我不害怕人,但人把我伤得遍体凌伤……”
事情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我总是反复回味着这几次际遇。越到后面,恐慌基本消失,反而在内心形成一种翘首的期待。每走夜路,都渴望遇见类似的场景,好像是为了提振我的精神,甚至想以此来愈合生活和工作带给我内心的一些什么。但走过了多少条夜路,度过了多少个夜晚,这种怪事再也没有发生。我莫非是撞邪了,否则,怎会产生这种变态的心理。
亮,如你在远方研究医药,请你费神,给我配一副药,好治愈我这奇怪的期待!
就这样吧!
二零二一年十二月六日夜晚
5、关于生活真相的问题
亮:
有些日子没给你写信了。
春节之今,因工作原因,在都在七星关,借此与山贼多次见面,多次聊起你,很想你,通过你的微信,还能窥见你的生活,但你的精神世界是很久没有向我们敞开了,你是否考虑提笔写点什么呢?山贼还在写,多年来,其本真一点也没有改变,我内心很是兴奋,多年来,我一直惧怕,某一天我们再见面会不会出现“人是人非”的情况,山贼的表现让我这种惧怕不复存在了。
这次我要和你聊聊天口子,聊聊李有才之死,这是藏在我心中的一大秘密,李有才的尸骨已化作泥土,但关于他为什么死去这件事,在我心中一直新鲜着。最近,我总喜欢听一首曲子,新版《水浒传》里的配乐《醉红颜》,在新版《水浒传》里,多个场景中都反复吟唱着,譬如宋江怒杀阎婆惜、林冲风雪山神庙、武松杀嫂等情节,配上这段曲子,有英雄悲壮,有人性残忍,有礼教拷问种种意蕴。但我听它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李有才,曲子里有一种“那就这样吧”的洞见,以及洞见之下的无奈,无奈之下的死亡或者新生,李有才就是死于“那就这样吧”。
最后一次见到李有才,是多年前,他死去的头一天,我回天口子接父母。李有才远远站在一棵树下,我走近他时,他惊掉了下巴,转而欣喜若狂,手舞足蹈,接着蹲在地上哭泣起来,这莫名其妙让我措手不及。半晌,才拉着我坐在路边小山坡上,点上一支旱烟,向我诉说了这段时间他中“迷魂草”的境况。
在多年前仲春的某一天早晨,李有才被一阵婴儿的哭闹声惊醒。他出门,恰好遇见邻居王三,王三笑眯眯地说:“孙子出世了,双胞胎呐,取名王大宝王小宝!”李有才随即送上祝福。他简单完洗脸,看着约两寸长的胡须,“明天在刮吧”,便架起锅,煮上一锅土豆。狗汪汪地叫了几声,老红军拄着拐杖敲响了他的门,老红军和李有才说了1936年红军路过哈喇河,放牛的他正好遇见红军队伍,便参加了红军,经过多场战役幸免于难,新中国成立后返回家乡的故事。老红军走后,已是下午,李有才提着一个篮子,准备上山挖些野菜,路过村口时,“啪”!伴随着大鸟叽叽喳喳的叫声传来,李有才前去查看,只见一只雏鸟落在土地庙门口,他小心翼翼把雏鸟捧起来,小鸟已经死了。随后的路上,李有才看见周三,十八岁的小伙子,背着一袋肥料,猫着腰杆,细长的腿像两根竹竿,摇摇晃晃走在前面,李有才笑了,“这狗东西,和他爹周老幺一样!”周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转身将肥料放在坎子上,瞄了一眼,问,“大爹去那?”“上山挖野菜。”“帮我挖点粘芍啊,我要接媳妇了,贴对联!”李有才瞥了一眼,心想,“周老幺,生个儿子歪瓜劣枣,还能取到媳妇!”李有才在山上挖了五个地瓜,摘了一把蒲公英和车前草。又在一块黄沙地边挖了一把折耳根,伸长鼻子一闻,刺鼻入脑,满足地闭上眼睛。挖野菜的地方是周氏祖坟,李有才顺便钻进坟堂,看看睡在地下的祖先,坟前是三层山峦,背靠着四个圆圆的山头,左边一条小河向西流去,右边一条山脉伸向远方。李有才自言自语,“不错,以后我死了也葬在这里”。回到家,已是晚上八点,邻居哭作一团,原来是双胞胎中的王大宝死了,李有才默默回到家,将仅有的二十八个鸡蛋带过来,想着自己是一个孤寡,便远远喊王三提回去。回到家,简单吃些野菜,默默躺下。
第二天清晨,一阵婴儿的哭声像水一样躺进屋内,李有才睁开眼,又是新的一天。李有才刚出门,王三就远远对李有才说:“孙子出世了,双胞胎呐,取名王大宝王小宝!”李有才心中一惊,这老头莫不是昨晚死了一个孙子,受刺激了,但还是把祝福送上。洗脸的时候,李有才摸了摸胡须,还是两寸长,“这东西不长了?”回头看着角落的马铃薯,架起锅煮上一锅。老红军敲门声和狗吠声同时响起,李有才站起来,“老头儿这两天还挺喜欢我?”周二坐下,把从军的故事一字不差说了一遍,动情处,泪水哗哗流下,约莫下午时分,周二拄着拐杖走了。周二提着篮子就出门了,“啪”,在土地庙门口,他又看见一只红豆雀雏鸟落在地上,那只心急如焚的鸟妈妈一会儿飞下来一会儿跳树枝上,李有才赶紧上前,雏鸟已经死去。李有才感觉那里不对劲,但他说不出来,摇了摇头,又看见了周三,一袋尿素在他的肩膀上,将两根竹竿一样的腿压得颤颤巍巍。“大爹去那?”李有才一怔,随口答道,“上山挖野菜!”“帮我挖点粘芍啊,我要接媳妇了,贴对联!”李有才站在那里不动了,他有些慌张,急急忙忙上山了,夕阳落下,他坐在山上,微风吹来,十分凉爽,“我死了,就埋在这里吧!”李有才脑子里刚冒出这个想法,他就跳起来了,不错,这里就是周氏祖坟,李有才点了点野菜,五个地瓜,蒲公英、车前草、折耳根,不多不少放在篮子里。李有才有些慌张,急忙回家,天已暗下来,邻居伤心的哭泣声远远就听见,李有才想不会是王大宝死了吧,他小心核实一下,果然,王大宝死了。李有才躺在床上,怎么了,今天怎么了,闭上眼,又浮现出刚刚他把二十八个鸡蛋送给邻居的场景,自己吃野菜的场景。这日子是怎么了,李有才坐起来狠狠地抽了一支旱烟,不知不觉又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三天早晨,婴儿的哭声如期传来,为了验证猜想,李有才先从窗子里看看门外的周三,果然,周三就站在那里,他向窗子里的李有才招手,笑眯眯地说:“孙子出世了,双胞胎呐,取名王大宝王小宝!”李有才慌忙缩回脑袋,脑袋正好对着镜子,两寸长的胡须一模一样,他呆在那里,不道所措。老红军在狗吠声中叩响门时,火炉上的土豆已经煮上了,下午的红豆雀如期掉在土地庙门口摔死,周三还是背着那袋尿素请求他挖粘勺,带回家的野菜一样不少,王大宝的死去和他送上的鸡蛋顺序并没有颠倒……李有才忽然明白:日子开始反复了,停留在这一天了,这就像一个魔咒,把他的生活固定在一天,他活不回昨天,也活不去明天了,怎么办啊?无边无际的窒息像夜一样把李有才包裹着,“倘若我不睡觉,是不是就会抵达明天?”李有才决定试一试,他泡上一杯浓茶,坐在火炉边,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第四天早晨如期到来,但事实证明,李有才并没有抵达明天,也没有回到昨天。李有才的神经紧绷,明天究竟是什么样子,或者要怎么才能走到明天,哪怕是回到昨天也好。而他,只是从今天抵达了今天,一个人不能抵达明天,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尝试着改变一些行为,比如大睡一天,比如改变出行的道路,比如避开老红军或者周三……但所有的尝试都是徒劳,每个事件完成,都是不由自主地进行,所有事前的决定似乎都是空想,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推着他,逼迫他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与不变的人物做着同一样事情!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李有才已经厌倦了。一天早晨,他决心救救邻居的孩子,当王三向他报完喜的时候,他叫住了王三,告诉王三,昨晚他做了一个梦,似乎是关于王大宝的,让王三今天无论如何要细心照料王大宝,一旦有情况,要及时送医院,王三听完,瞅了李有才一眼,黑着脸走了。下午,他早早地在庙门口等待落下的小鸟,小鸟落下的一瞬间,赶紧伸手接住,但意外还是发生了,他没有接住雏鸟……晚上回家,邻居撕心裂肺的哭泣声还是传来……李有才尝试着用不同的方法提醒王三,王大宝还是意外去世,也尝试多种办法救鸟,也没有保住。不断崩溃和不断尝试过日子的李有才,每天看似崭新,但都充斥着疲惫和不堪,内心已渐渐崩溃!
既然过不了自己的日子,就把别人的日子当成自己的来过吧,李有才假设了很多个自己:比如,今天他就是王三,他要迎接孙子到来的喜悦以及失去的痛苦;又换个身份,是一只雏鸟或者鸟妈妈,要如何从容死去或者接受孩子的死亡;亦或是周三,沉浸在娶妻的喜悦之中;又或者自己是老红军,他如何把过去当作今天来过,参加红军后如何杀敌,如何救苦救难,迎接新世界的诞生;他甚至把自己当成庙里的菩萨,如何保佑寨子;是已死去的祖先,如何荫泽后人……如何过日子,李有才始终无比清晰知道结局与过程,唯一的就是把细节过得更细。时间长了,李有才更加厌倦自己对自己的导演,痛苦始终跟随着他,不曾有离去的迹象。
李有才终于明白,也许活着才是痛苦的根源,他尝试着死去,上吊,跳崖,服毒,纵火,溺水,车祸……每一次都在婴儿的哭闹中醒来,日子又开始反复,直到他遇上了我。李有才哭着对我说,你是文化人,你一定知道出路,你给我指点指点!我知道李有才在世人眼里有些疯癫,其实很清醒,他一定是发现了某种真相,知晓了某种真理。或许就像罗曼·罗兰说:“真正的英雄就是认清了生活的本质之后,依然热爱生活。”但李有才只是一个凡夫俗子,他发现了生活的真相,又如何继续热爱生活呢?我也不知道如何开脱李有才,我也是凡夫俗子!我只有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我从天口子回来后,李有才就死了,他死的时候很安详。没有人知道他的死因,或许是因为我出现在他的“今天”里,改变了他的轨迹,那么李有才会不会获得新生,他会不会是已经抵达了他的“明天”,开始了崭新的生活,每一天都是新奇且充满了活力呢?
亮,当我给你写信的时候,刘依朵不停地哼唱的《醉红颜》,而我的心情是平静而坦然的,我的生活也是平静且坦然的,我知道,我们都将平静地坦然地活着,静静地抵达我们的“明天”,绝不会是“那就这样吧”!
二零二二年五月三日凌晨
6、关于“甲虫”的问题
亮:
晚上好!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你把卡夫卡这句话发给我的时候,我正在蛤蟆冲处理事情,本想回你一句话,提起手机半晌,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卡夫卡用平淡细致的笔调,以个体与个体的冲突,把世界的荒诞展现出来,每一个文字都直逼个体内心的孤独,这是卡夫卡让我狂热的地方。今天,我想和你聊聊《西游记》,我选取黄袍怪的故事来和你讨论一下,中国式的荒诞,让我不安的心洪得以发泄。
在《西游记》中,黄袍怪本是天上神仙,二十八星宿中的奎木狼,只因披香殿侍香玉女想与他私通。他恐玷污仙界名誉,侍香玉女便设法与他相约到凡间相会,先行投胎到宝象国,当了国王三公主,取名百花羞。奎木狼为不负誓约,变作妖魔,占山为王,唤作黄袍,与百花羞做了十三年夫妻。巧遇唐僧师徒西天取经,被孙悟空设法拆散这段姻缘,现了原形,被玉皇大帝贬去帮太上老君烧火。
这本是一个简单的故事,但我多次读《西游记》,都感叹不已,黄袍怪与百花羞生有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被孙悟空怂恿猪八戒和沙和尚摔死了,原文这样说:“却说八戒、沙僧,把两个孩子拿到宝象国中,往那白玉阶前摔下,可怜都掼作肉饼相似,鲜血进流,骨骸粉碎。”这个场面是极其血腥的,这俩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十岁,是被“拿”过来的,不是抱,或许提着头发在空中,或许揪着一只手,像一个物件一样拿过来,接着是“摔”下来,不是扔,不是放,是用力摔下来,结果是“掼”作肉饼相似,鲜血进流,骨骸粉碎。无论前因,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这个场面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得了的,这样处理两个孩子,无异于屠杀。在整个《西游记》中,两次杀人最令我震憾,除了这一次,就是猪八戒投胎后杀死兄弟姐妹,吃了母亲。这两次屠杀是最魔幻、诡异的,最为荒诞无法解释的。
我最早读《西游记》,是小学的时候,对该情节的理解:妖的儿子是妖,该杀。初中时候又看,换了理解:唐僧取经是为了普度众生,凡阻挠者,该杀。高中时候再读,又有新想法:天庭有规定,不能私自下凡,违背天条的产物,该杀。大学时候重温,理解与前三次截然相反:无论妖生的人生的还是仙生的,生了就是一条人命,人命就是人命,都该得到尊重和善待,不该杀。工作以后反复咀嚼几次,便不敢下杀或不杀的结论了。
既然已经杀了,那我们就不做不杀的命题,单就找该杀的理由,也以我之矛来攻我之盾,看看这结果会怎样。
其一、这是儒释道争天下的结果。其实在取经之前,大唐大殿上,学者傅奕与宰相萧瑀有过一段简短的辩论,傅奕认为“佛背亲出家,以匹夫抗天子,以继体悖所亲。”而萧瑀认为“佛弘善遏恶,冥助国家。”此次辩论,以太仆卿张道源、中书令张世衡支持萧瑀而萧瑀胜出。后面才有唐三藏开坛讲经,观音菩萨显像,师徒四人取经的故事。大唐之前是魏晋南北朝和大隋,在这几个朝代中,道家和释家得到了空前的发展,证据为:杜牧有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又有“竹林七贤”为代表的道家盛极一时。在这四百多年的乱世,在世人价值观中中基本形成了儒释道三足鼎立,又相互融合的局面。到唐朝开国,李渊为了把抬高门第,神化统治,认李耳为先祖,将道教地位大幅提升,儒释道在中国的情况注定了李渊提高道教地位,并扼杀不了儒释两教,反而加剧了宗教之间的斗争,李渊一朝,傅奕就上《请废佛法表》和《请除释教疏》请禁佛教,但李渊并未批准,这说明了佛教影响力确实很大了。到李世民一朝,对儒释道的态度是以儒家为统治基根,释道兼蓄并收,这是李世民高明的手段,就像嘉庆帝对清流、严党和宦官的态度一样。这种情况下,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已经不是价值观的问题了,而是事关释教在东土的地位,一切利益在这个前提下,都要为之让位,所以杀一两个孩子算不了什么,哪怕是以玉皇大帝为代表的道家派出大妖小妖阻挡,取经人也得见仙斩仙,见神杀神。
其二、这是卫道者的旨意。《西游记》虽然讲述的是取经的故事,但在庞大的神仙体系中,道教在中土具有至高的统治地位,在道教天庭中,有这样一条天规,神仙之间是不允许谈恋爱的,百花羞和黄袍怪在天上,一个是披香殿侍香玉女,一个是二十八星宿中的奎木狼,两人产生了情感,不敢在天上苟且,便下凡私会。这种行为是触犯天条的,理应受到惩罚,猪八戒只因调戏嫦娥,被投胎为猪,百花羞和黄袍怪在下界生下的孩子,就是非法产物,就不该留存世上,该消灭。在《西游记》中,人妖仙是非常混乱的,人和妖都可以修炼成仙,仙也会被贬为凡人或妖怪。这其中的结局,看的不是善恶。云花女与金童也下界私会,生出了个杨戬,不但没有没杀死,杨戬还被封了个二郎神,何也,云花女是玉皇大帝的妹妹。在中国封建时代,自从商鞅制定了户籍制度后,把秦帝国推向极盛,也奠定了两千年的统治基础,两千年中,什么最高,统治者利益最高,在统治者面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这种情况在中国是没有的,因为从两千年前,每一个人都是甲虫。甲虫与甲虫之间的荒诞,比甲虫与人之间的荒诞更深一个层次。孙悟空也是一个甲虫,黄袍怪也是一个甲虫,除了甲虫与甲虫之间的荒诞,还有一层更荒诞的云笼罩其上,这是一出典型的中国式“喜剧”。
这是我搜肠刮肚想出来的两条理由,之前我也有过“正邪不两立”这一想法,但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温习了一遍原著,我觉得这站不住脚,黄袍怪虽然杀人不眨眼,但在针对唐三藏师徒上,并没有主动杀人嫌疑。首先,黄袍怪来人间的目的,是为“不负前期”,事与愿为,百花羞完全不记得天庭的约定,所以他只能强行掳走百花羞,与其过一段夫妻生活,并不像其他妖怪,为了吃唐僧肉,长生不老,从这点看,黄袍怪无杀唐僧动机。邪未必真是邪。其次,黄袍怪在波月洞与师徒相遇,完全是巧合,妖自然是要吃人的,但在百花羞设计哄骗了黄袍怪后,黄袍怪为了这段婚姻,选择放走唐僧,如无百花羞的信件,凭猪八戒和沙僧的能力,断然不会再回波月洞涉险,也就无孙悟空什么事了,所以从此处看,黄袍怪是一个有情的汉子。邪也有正的一面。再次,孙悟空和百花羞第一次见面有一段对话,孙悟空答应百花羞:“你去放他出来,我把这两个孩子还你”,结果并没有还,孙悟空背信弃义,将孩子摔死。到底谁正谁邪?最后,单从原著段落来看,孙悟空教唆猪八戒和沙僧摔死孩子,只为了把黄袍怪引出来,而且孙悟空变作百花羞后,黄袍怪说过“拿那和尚来与我儿子偿命报仇”的话,相比之下,黄袍怪有父亲的担当,而孙悟空竟用两条人命引出一个黄袍怪,这就分不清谁正谁邪来了。
如果一件事情,我们无法用是非善恶来评判,那我们该用什么来评判?卡夫卡能坐在破旧不堪的书房中,观察个体的悲哀,描述尽世界之下个体的荒诞,我们却不能在读完一本《西游记》之后,把人物放在社会之中来观察他的荒诞。因为荒诞之上,还有荒诞,引号之外还有引号。
那么,格里高尔·萨姆沙的荒诞之上,还有没有更加荒诞的事情存在呢?就像你我现在一样,人隔千里,心却同样悲伤。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二零二二年七月十九日夜初稿
二零二二年七月二十五日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