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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08

那些树(节选)

作者:肖林 时间:2023-05-08 阅读:347


 1、一棵树是怎么死的
 
  老屋后面是一座小山,有一条路从左侧蜿蜒盘桓至小山最高点,最高点土壤与其他地方不同,十来个平方的山顶,均是粘性土壤,被先人们称作营脑包,连接营脑包和老屋的路就像一条瓜蔓,三五米就结出一户人家,这条路主要就是农户生产生活的出入道路。
  藤蔓上结出的第一个瓜就是我家,往山上左折回右迂,留出一个小台阶,两边均被火棘遮盖,中间留出一条小道可以进出,打小我们就顺着这条小道进入台阶上玩耍。在台阶边缘,生长着一棵会结出六边形果实的不知名小树,小树有别于其他树,不是从大地上笔直生长,而是顺着台阶横着生长,才伸出约三寸就分叉成四枝,一枝往下,一枝在中间,一枝靠后,一根居前,错落有致。一个小孩坐上去,屁股刚好落在中间一枝,脚踩在下面一枝,背靠着后面一枝,手扶前面一枝,好似一把天然的座椅。
  打小我们就在这棵小树上玩耍,稍微大一点,爬上树去,纵身一跃,就跳到老屋的房后,用力一跳,又抓着下面一枝,攀爬上来,特别是节日里,几个小孩一天到晚就盯着这棵树,玩得不亦乐乎。上学后,我也赖在这棵树上,早晨就坐在树上背书,下午还坐在书上大声朗读,到初高中时,背诵英语单词,背诵古诗古文,都是在这棵书上。靠下一枝被我踩出厚厚的老茧。每年摇来晃去,加之泥土风化,老树的手腕粗的根都露了出来。我甚至担心这棵树会在某个冬天悄悄死去,但多少个春天来临,老树又焕发出生机,开出白色小花,秋天又结出六边形果实。
  读大学后,很少回家,偶尔回家一次,也没有到屋后面看看老树,渐渐的工作了,也就把这棵老树忘记了。
  今年春节回去,由于山顶的路改道,老屋左边已是荒草丛生,一间烤烟房经不起岁月的摧残,悄然倒塌,瘫坐在老屋边上,我和父亲拿着镰刀,把荒草砍出一条道,看看烤房倒塌时有没有砸到邻居的地。到屋后,我才看到那棵不知名的老树,老朋友,多年未见了。但它已看不到我了,老树不知在那一年,已经悄悄死去,枯朽的树枝折断在屋后,只剩下四根树干,早已风干长出了苔藓,轻轻触碰就折断了。
  哎,这棵树都死了。我说道。
  你们多少年没来这里了,它太孤独了,活着也没啥意义了,它就死了。父亲慢腾腾地接了一句话。我怔住了,久久站在枯干的树枝边,流下莫名的眼泪。
 
2、一棵枣树(1)
 
  在天口子,无论哪个角度,都能看见这一棵枣树,像极了一朵云一年四季稳稳飘在寨子中间。春天,橘黄色的嫩芽初上,一朵黄云就冒了出来,夏天就变成深绿色的云,秋天枣子挂满枝头,又成了金黄色的云朵,冬天最为肃杀,萧条的枝叶直插天空,夜晚望去,像装满雨水的云朵。
  在寨子中,除了天,就是山最高,除了山,就是枣树最高。站在屋檐下看去,他甚至比山还高。老人说,这棵枣树是最孤独的,他一心深入天空,可是天空最大,他怎么也摸不到天空,甚至连云都碰触不到,所以他就变成一朵云。我常常想,一棵会变成云的树,他还会孤独吗?
  其实,枣树不孤独,还有风,一年四季的风,东南西北风,都曾与他相拥过,天口子的万物都享受过风的温柔与激烈,但只有这棵枣树深入过风的骨髓,一棵从骨髓里体验过温柔的树,就明白天天口子的决绝,一棵抵抗过撕裂的树,也知道天口子的温暖。
  我爷爷去世的时候,就在枣树下做的法事。道士用唱腔嘶吼着“风啊风啊,天上降下一片风,风来之时微微起,风去之时永无踪,风来风去风还在,可怜人去不回来呀。”在鼓点声和锣声中,这歌声时而低沉,时而高昂,让人感慨。嘈杂的人群各怀心事,只有这棵枣树蔚然不动,他仿佛不关心天口子的来与去。
  也许,他看太多的风来风去。我很小的时候,这棵枣树就是这样高,这样粗,到现在他也没有半点变化,左边的土坎子已经垮塌得差不多了,右边房屋也倒了又建,下面的道路已经改了好多年,上面与他作伴的女贞树早就被砍掉了,他依然矗立在这里。
  我时常想,他有过去吗,他有未来吗,他是不是只活在我看见的时候?
  也许,他只活在他看到他自己的时候。
 
3、一棵枣树(2)
 
  女贞树的下面,是一棵枣树。
  枣树也是长在坎子上,左边往上拐,右边一道坎子延伸到王氏坟堂。这道坎子是石头堆砌而成,堆砌坎子的石头大多是废弃的生活物件,有石磨,有石臼,有火炕石……料想,原来枣树下面一定居住过很多户人,沧海桑田,如今,又变成了土地。
  枣树每年都要结出大量的枣子,由于枣树木质较脆,摘枣子要把树枝砍断才能吃到枣子,所以枝桠并不像女贞树那么多,看起来没有女贞树蓬松。也因此,靠近地面的树枝被都被砍光了,为了上树摘枣,人们用斧头将树干砍得疤痕纵横,看起来十分苍老,似乎比女贞树的年纪还要大。枣树发出的芽和长出的叶子十分鲜嫩,看着就想吃一口。特别是雨后阳光下,叶子总是迸发出勃勃生机,一股向上的力量在叶子上闪闪发光,令人悸动。
  我猜想过这棵树的年龄,也许一百年,也许两百年。我也种过一棵枣树,三五年就长大结果了,但树干一看就是小树。因此,我料想,一棵枣树长到两尺粗壮的境地,不是简简单单几十年的事情。这棵树可能是野生的,也可能是人种的,但无论是什么情况,从没有人去料理它。天口子的桃树和梨树每年都要剪枝,连核桃树也要简单处理。唯有它,没有人在意。只有霜降过后,叶子落完,黑红色的枣子挂满枝头,路人摘枣时才会注意到它。
  也许,正是没有人注意,才让它活得这么久。
  天口子的树很多,大多是被人砍掉的。田儿湾子有一棵松树,长得稀奇古怪,三米高的树,拐了四个弯,在第三个弯的地方还横出一根树枝,与大人种地的孩子在树枝上拴一根绳子,在此荡秋千。一年雨季,范大聪的儿媳在此吊死,就被人们砍掉。四叔家门口有一棵长毛黑桃树,味道极香,每年四叔都眼巴巴看着它多结核桃。后连续多年瓜果很少,四叔提来斧头,将其砍伐做了一张八仙桌。白坟有一棵黄松,长得极为粗壮,王家年年看护,前几年差不多了,请了一群人砍伐了做了两口上好的棺材。
  偏偏就是这棵枣树,做不了木材,结不出价值高的果实,也没有给天口子人带来凶事。就被天口子人祖祖代代忘记在这里,而它,胸中却装满了天口子人的祖祖代代。
  我时常想这棵树的命运,也常常想其它树的命运。命落在谁的身上是不是一种偶然性。被砍伐的树木,在存在的时候,是不是有幸福快乐,也有消极沉沦。其实,树是没有情绪的,活着的时候他们就活着,砍了就砍了,哪有那么多的怪事。
  也许,再过三代人,五代人,这棵枣树依然挺拔在天口子。无论看过多少天口子的黄昏和清晨,无论见证多少来去和杀伐,它依然会长出枝叶,绽放出勃勃生机。
  存在就是存在,活着就是活着,与年龄无关。
  在活着的时候,任何事物都有权力并且应该绽放出生命的力量。
 
4、杨柳树上滴下来的光
 
  我几乎快要忘记门前那两棵杨柳了,直到听母亲说说父亲要把它们卖了,我才想起它们,赶紧打电话去阻止。
  这两棵柳树比我的年龄还要大,父亲建老屋的时候,在门前栽了些柳树,成活十五棵,后来建厢房,陆陆续续砍了十三棵,剩下这两棵是细叶的,做不了木材,就留下来,成了门前最高的两棵树,由于多年未修剪枝桠,长得极为蓬松,从中部到顶部,每年都有喜鹊来搭窝在树上,天口子的人都说这是吉兆。
  柳树对春天是最敏感的,桃花刚刚含苞,柳树也开始晃动着鹅黄色的嫩芽,这个季节春寒还在,每个早晨,太阳从山头冒出来,透过密密麻麻的枝桠,斑驳在门前,我们都会站在树边,靠着树吸收暖气,看着阳光和树影的纠缠,由远及近,由长到短,影子是光的附庸,它珍惜着光赋予它的每一分每一秒。
  就这样,从小站到大,柳树也长成参天大树,影子也从小变大,我也长大成人,投下的影子也从小不点变成大黑熊。
  人在阳光下的影子是黑的,柳树在阳光下的影子是金色的,特别是嫩芽铺满树梢的时令,朝阳投下的树影黄的闪耀,生机勃勃的颜色让人心旷神怡,旁晚的影子则如梦如幻,仿佛是时光透过树脂透析出来的颜色,让人沉醉。夜晚也有,月色皎皎的夜里,树影投下则是暗黄色的,若隐若现,影子追逐着月色,月色撵着影子,一夜夜,一圈圈地转。
  我最喜欢黄昏时候的光影,这种单一而绚丽的光,仿佛是从柳树上滴下来一般,滴到大地上就变成了影子,一天又一天,一滴又一滴,大地都仿佛被浸透了,没有阳光和月光的日子,大地也变成透明的黄。
  这种光影,看时间长了,恍如隔世,一束摸不着的光影,在岁月中能浸透大地,它会不会永恒呢。
  我只知道,被光影催动的光阴,让我骨骼强壮了,胡须刮了又长。我只看到,天口子被光影撵走的人,一茬又一茬,出生的婴儿,一波又一波。
  我们终究会被这莫名的时光带走。
 
5、把名字扔在女贞树上
 
  天口子的女贞树很多,但数这棵最大,四季常青让它在天口子最为抢眼,有道士说这棵树是天口子的女巫,因为无论从那个方向看它,都像一颗女人的头,长满了葱葱郁郁的头发,特别是冬天,一个寨子都树光秃秃的树枝萧瑟着天空,只有它绿得让人心里发怵。
  每个黄昏,硕大的夕阳缓缓降到山岗上,快坠入地平线之下,像一颗巨大的草莓,而与之相对的另一边,就是这棵绿盎盎的女贞树,一红一绿,在人间的天口子,像是一个莫名的隐喻,像在世人昭示着天口子的什么,但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女贞树的叶子扔在火里,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过完年后,怀念鞭炮声的我们,常常去摘它的叶子仍在火力,感受新年的余韵。所以女贞树下的孩子最多,刚识字的我们,就用牛角刀在树上歪歪扭扭刻下了许多名字。一群伙伴吵完架,也要去刻上几句脏话,把对方的家人问候一遍。
  多年后的一个下午,我回到天口子,鸡鸣与狗叫,夫妻扔锅儿的声音,老人喂猪的吆喝声,特别是那轮巨大的夕阳和女贞树绿晃晃的脑袋,让我又看见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天口子。三十多年的岁月,我被岁月扔到祖国的大江南北,最终又回到小小的威宁,再过三十年,我是不是又要回到天口子。
  我又想起那些被我们扔在树干上的名字,当我看到女贞树时候,那些稚嫩的手刻下的名字,已经被女贞树裹进来二十多年前的年轮里,没有留下一点点痕迹。女贞树如此无情的覆盖了我的童年,甚至忘记了记录我这么多年的颠沛。
  无情是天口子的主题,它可以把某个人随手一抛,就是一生,被风吹走了最终只会留下一个土堆。
  这这棵女贞树会不会在某一天,也会被天口子抛弃在岁月的风中,了无痕迹。
 
6、那一片林海
 
  我总是梦见自己在一片森林中,独自在树与树之间穿梭,偶尔的一声鸟鸣提醒着我的存在,也不知道我在那里干什么,就是久久不愿离去,仿佛要独自占有。
  我知道,这个森林的原型,就在大荒地,大荒地在天口子老屋的左侧山上。从小的时候,每出门口,就能看见左侧的山。像驼峰,老人说那是马鞍山,原来秦始皇撵山,骑着一匹马经过这里,口渴了下马喝水,马就变成了一座山矗立在这里,马鞍变成了两个驼峰。这座山上布满了青松和黄松,一年四季绿油油,由于离人户较远,且山势陡峭,很少有人上去,更显神秘。
  我时常梦见它,怀念它,是它的安静,坐在山林中,有一种遁入空门的感觉。
  最早去这座山上,是一个雨后的秋天,薄雾迷茫整个天口子,无所事事的我决定去这座山上拾野生菌,从山脚到山顶,爬了约半个小时,大部分时间,整座山除了衣服和树枝摩擦的声音,安静得连露珠晃动都能听到声音,偶尔有一阵微风吹过,树林轻轻呼啸一声,更显肃穆。
  山中很鲜有人畜足迹,遍地得苔藓仿佛在这里长了一万年,不知名的野花在荆棘中摆弄着花朵上的水珠,过山龙、黄苓、茯苓等中药材随处可见,也有松鼠坐在青松顶端,两手拨弄着嘴巴,见到人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雕塑。在山顶,有三五块巨大的石头,风吹日晒,顶端圆且黑,石与石之间,弯弯曲曲长出几棵黄山松。地下随处可见新鲜的和陈旧的松包。
  站在山顶石头上,透过密密麻麻的树木,能看见远方,能看见天空,天空深处的天空,太过于遥远的地方,只有深入心底的蓝色。
  这一刻,仿佛这一片森林都属于我了,我仿佛就是这一片林海,安静是她永恒的调子,我的周遭是安静的,我脚底下的土地是安静的,我头顶的天空也是安静的,我的身体更其安静,我享受着这样的安静,这让人内心安静得歇斯底里的安静,像是接近生命最原始的状态,处于羊水中的胎儿。
  多年以后,我接触到班得瑞,我在《迷雾水珠》中找到了这种感觉,也只有这首音乐能配得上这坐山的静谧。
  喜欢这种超脱的感觉,是不是在逃避些什么了,你在世俗中的惶恐不安与迷茫,是不是都想通过这里的风吹叶动来得到释放,亦或者人本身,在所谓的进取中,其实是充满了逃逸!
 
7、黄梨树下晒太阳的人
 
  哈喇河的大黄梨最为有名,天口子的田间地坎山,都种满了黄梨树,老屋右侧,原来有一棵黄梨树,在包产到户的时候,分给了王家,这棵梨树年龄很大,每年秋收季节,都会在树根处长出一种黄色的菌子,加点酸菜,可以炒一锅儿,长大后,我再也没吃过这种野生菌,也没见过了。
  梨树下的土壤是山上的石头风化被雨水带下来的,颗粒很大,冬末春初的时候,就是一片“沙滩”,小孩子喜欢在这里玩耍,老人们喜欢在梨树下晒太阳。
  爷爷没有过世的时候,喜欢和天口子几个王姓老人在这里,他们穿着大裤脚,在午后的阳光中,提着一个烟袋,三五老头凑在一块儿,先是把绑腿从膝盖处一圈一圈的解开,挂在梨树山晒,露出的腿懒洋洋一伸,晒个三五分钟,用手一挠,那些失去活力的皮屑在阳光下脱离人体,飘飘摇摇坠入天口子的泥土中,化为泥土。对于年纪大的老人,皮屑是落不完的,他们腿上那些黑色的死亡斑点,预示着新陈代谢早就完了,除了人最后的消失,它们的掉落都不会终结。而老人们,总希望把皮屑挠走后,会获得新生。腿晒得差不多了,他们就会把裤带一抽,大裤脚退到大胯,把对襟衣服大开,露出皱得像大猪肠肚皮,身体往后一趟,轻轻地哼上一声,舒服得脑袋轻微晃动几下,晒得差不多了,几个老头再裹上一袋烟,旱烟浓烈得烟子在阳光中,轻飘飘就走了。
  老人们在晒太阳得时候,话很少,除了简单得回忆,就不会聊其他话题了。爷爷聊得最多得就是他那个随着红军走了得弟弟,走的时候才十六岁,几年后同村一起走的都回来了,只有他没有回来,说是已经当上了班长,不愿意回来了,爷爷每次都会聊起他弟弟小时候的事,末了会以一句“不知道现在还活着没”结束整个话题,其他老人随声附和着。
  奶奶也会和寨子里的几个女老人在这里晒太阳,她们穿着凤阳装,带着黑色的包头,用篮子提着鞋子什么的就坐在这里交流着针线活心得。只有累了的时候,将头上的钗子拔下来,把包头一圈一圈解开,露出满头银发,用梳子将头发整理顺畅,再盘好,又把包头重新裹在头上。没有男人们在的时候,她们也会脱下绣花的鞋子,将裹在脚上的布条解开晒晒,我最怕看到她们的脚,五个脚趾被强行裹成一个,那些脚趾相连的地方,皱巴巴的肉像是烂了一样。接下的裹脚布在阳光下腾起阵阵烟雾,散发出恶臭。
  这是我见过最后一批在黄梨树下晒太阳的老人,在一个冬末,奶奶对父亲说,白天她在树下绣鞋垫,听见隔壁的树丛里有几个人在叫她走了,奶奶说话交代了父亲很多事情,那天晚上,父亲听见奶奶整夜哭泣,起来问,奶奶说她没有哭,第二天早上,一阵龙卷风从奶奶家门口吹过,奶奶就走了,当年冬天,爷爷也在唱完最后一支歌谣,离开了人世。
  这波老人陆陆续续走了后,梨树就干枯了,王家将他砍了,拉回家烧了。
  父亲把树根刨了,在这个地方建了猪圈。
 
8、一棵椿树
 
  又到吃椿的季节了。
  我去天口子看望姐姐和姐夫,顺便看看门前那棵椿树发的怎么样了,能否采摘一些椿回家来吃。这棵椿树在约一米八的地方分岔,发出的数十支枝桠,枝桠上有分岔出数支。此刻,火红色的椿芽挂在密密麻麻的枝头,像火炬一样热烈。
  这是红椿,味道远没有白椿好。小的时候,大伯家门口有一棵白椿,味道好极了,每到这个季节,大伯都叫邻居去采摘。大树周遭每年都会发出很多小椿树,也没有人去移栽,都被大伯无情铲掉。对此,我很是纳闷,既然椿这么好吃,为什么不移栽呢?父亲说,这棵椿树是很多年前自己长出来的,不是人为种植,人不会种椿树,椿树长得不快,谁栽春树,等到椿树有人的脖子粗,栽树的人就要以命换树,要么人死,要么树亡。
  我是不信邪的,在读初中的时候,在隔壁村子移栽了一棵红椿在老屋的侧面,为了迷惑父亲,还在周围种了几棵枣树,竟然都成活了。春天,这个地方竟葱葱郁郁,成了一片小树林。也许是父亲忙于农事,没有发现这里栽了一棵椿树,它因此得以成长。转眼,这林小树长的比我还高了,每年我都会锄草,砍去多余的枝叶,等树长到两米多高的时候,为了让椿树能健康成长,我连周边几棵枣树也砍掉。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大学毕业,辗转我又回到天口子,老屋已破旧不堪,一家人商议,在老屋隔壁建一栋小房子,父亲说,也算是为我的未来尽最后一点力。此时父亲才发现这棵椿树,已长有五六寸那么粗壮了,由于我不懂管理,修剪不对,也就没有长出多少枝桠,每年所发的椿也没多少,自然也没引起家人的关注。椿树也因建房被我们毫无留情砍伐,锯下来的木材有两截,父亲用它做了两个木甑子。做甑子,椿树是最好的木材,蒸出的饭味道极香。
  我期望椿树长大长粗,是为了吃上椿,却因不懂管理让它成了材,因此获得两个甑子,真是造化弄人。
  我以为,这棵椿树在人间就这样结束了。
  新房还未完工,我就换了地方工作。次年春天,我回天口子,在新房左侧的拐角处,竟然发出了一棵小树,仔细一看,就是椿树,扒开泥土,原来是那棵被砍伐的椿树,在泥土中还存留树根,这棵椿树就是从树根上发出来的。由于周边没有其他树木,这棵椿树两三年就长到三米高,汲取以前的教训,我在一米七八的地方将它砍掉,次年就开始分岔。这样的目的是为了多长树桠,春天采摘更多的椿。
  由于是自然生长的,父亲也未阻止我们留下这一棵椿树。岁去弦吐箭,十年来,树长得十分茁壮,每年我们也能吃三四次的椿。
  我因想吃椿而培育的树,却成了上等木材,也阴错阳差吃上了椿。而父亲培育了二十多年的我,并没有成为父亲眼中的材,成了一个过日子的成年孩子,眼睁睁看着父亲瞳孔里的希望变成对宿命的接受,我心中很是忐忑。
  岁月依然不停歇,我能做什么?提上我的锄头与镰刀,继续在人世走自己的路。
  虽然,父亲已没有了期待,我也变成了父亲。
 
9、木瓜梨树根
 
  天口子梨的品种十分多:黄梨、麻梨、沉香梨、雪梨、木瓜梨、鸭梨、酥梨、十月梨……其中木瓜梨味道寡淡,因此成为最稀少的品种,我只见过老屋右后侧的坎子上有过一棵,其它地方从未见过。这棵树在我记忆里存在的时间也很短暂,打记事就是一个树桩,和树桩侧面发出的手腕粗的树干,唯一尝到木瓜梨味道也是在这树干上摘下过几个鸡蛋大小的梨子。
  由于树桩刚好卡在坎子上,一直以来,都没有挖,目的是为了让它盘在这里,好固守这道坎子,不让坎子垮塌。
  多年后,树桩成了真正的树桩,它身上发出的棠梨和木瓜梨全部枯死,泥土的流失让它的面向房屋一侧的树根全部裸露出来,岌岌可危。为了不让它在某一天掉下来打到人畜,父亲决定将它挖下来,当柴火烧。
  父亲带着我们将周边的泥土刨开,我才惊讶这棵树的巨大,埋在土中的树桩直径有两尺余粗。对于梨树来说,长到这么粗,至少要一百年以上的岁月,而天口子有人烟的岁月也不过百余年。
  一棵树在一个地方,和一群人来到一个地方一样,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天口子的先祖来到这个地方,从葱葱郁郁的山野林间开辟出一块空地,建房,娶妻,行房事……多少年来,这里的房子已经摩肩擦踵了,而这一棵梨树,竟然孤独存在一百多年,连子嗣也没有一个。
  当我们往深处挖,更让人惊奇。这棵树的主根有三根,每一根都尺余粗,像一把利剑,从三个方向斜斜地刺入大地的腹部,牢牢地扎在大地上,每一根主根又长出手腕粗的侧根,到现在也没有腐败的迹象。用锄头敲砸树根上,就像敲在钢管上一样,周遭的土地发出微微的震动,沉闷的声音仿佛是来地大地最深处的呐喊。
  一根树根扎入大地,是它的使命,它与泥土高度融合,像枝叶蜿蜒在天空一样匍匐伸展在大地深处,时时刻刻与大地拥抱在一起。它的存在是实在的,是充满欲望的,是有意识的。它见过大地的漆黑,也见过泥土中虫子与其他树根的生机勃勃。它不怕孤独,哪怕世界上只剩一棵木瓜梨,它也埋头往大地的深处钻去。
  这样一棵树,到底是谁砍去了它的树干,又是谁阻止它的开枝散叶?甚至,在一百多年后,它努力发出的最后一根树枝,也被无情杀死,阻挡了一棵树的世界拓展,让一棵树的空间坍塌,萎缩,消失。
  我们没有将树根挖到底,在离地一米的地方宰断了主根和侧根,树桩像一枚巨大的夕阳哐当一声掉下来,这生声音空旷,震人魂魄。
  这样一棵大树,在天口子不可能只有它孤独存在。为了寻找它的伙伴,挖掉树根后的日子,我整日整夜在天口子寻找剩下的木瓜梨树。
  至今找了二十多年,杳无音讯。
  也许有些事物,没了就没了。
 
10、一棵沉香梨树和一块沉香梨树地
 
  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又仿佛什么都还在。
  而我时常听见沉香梨树对我的呼唤,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在深夜寂静时分。我知道,呼唤我的是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从八个方向奔赴我而来的父亲在沉香梨树种地的身影。
  我知道它也在呼唤父亲,每年春天,父亲都会回到天口子。把曾经开垦出的土地租出去,租不出去的,他猫着腰杆,一颗一颗种上玉米,秋天收回来卖掉。为了让父亲少辛苦点,我们也曾商议让他不要管理了。父亲说,不管理谁管理,你们管理?你们会不会把土地送人!我的心被刺痛了,对父亲来说,我不像他的长子,土地更像他的长子。
沉香梨树,确切地说,不止是一棵梨树,也是一块土地。在老火厂山脚,临水的地方,六梯地块从像通往寺庙的阶梯,一梯一梯,整整齐齐铺在坡度不大的山洼里。恰在第三梯地块中间,长着一棵直径约一尺的沉香梨树,天口子的人们也称这块地为沉香梨树。
  土地下放的时候,这块地分给父亲,而树太大,分给那一户都不均等。生产队商议,树分给父亲五弟兄,往后产梨,由五户人共同出售,所得钱财平均分配。于是每年秋天,父亲五弟兄都会约定一个时间,一起去摘梨,一起去出售,一起吃顿饭,分钱。一年分完钱,四叔提出:这棵树正值壮年,每年产出梨也能卖不少,谁愿意,拿出四百块钱,算是将树以后的所有权买断。由于树长在我家地里,父亲一一征求其他三兄弟意见,遂拿出四百元,将树买断。
  次年,梨树结得又大又多,父亲带着我们摘了整整两天,才摘完,大约有四百斤,按一元的市价出售,一年就挣回来了。此后,这棵梨树每年都给家里带来不小的一笔收入。
  沉香梨树也是家里最为肥沃的土地,每年花费在上面的精力最多,家里收成怎么样,这块地起着关键作用。由于土地临水,第三梯、第四梯低洼的地方也出水,加之为了改良土壤,每年秋收后父亲都会撒上绿肥,到冬腊月犁地后再覆盖一段时间,次年正二月,土块晒干后,都十分巨大和坚硬。每年父母带着我们要花上十来天,敲碎土块,并对坎子上的杂草进行清理。敲土块是一个至今想起来都害怕的农活,坚硬的土块用锄头打不碎,要一点一点的切,半天下来,五指和掌心都磨出水泡。为了节约时间,往往都是带着洋芋到山上做午餐,这时候沉香梨树就是天然大伞,在树下起火烧洋芋,喝水吃糖,休息一个小时,恢复体力,再进行劳动。
  天口子也有肥沃的土地,但他们种地没有父亲精细,往往粗旷整理,胡乱栽上种子,由于土块过大,种子和杂草长出来后,雨季还未到来,锄草时土块还有拳头大,无法将杂草清理干净,肥料也被杂草吸收去,大多是草盛豆苗稀,收成并不理想。
  父亲对土地的耕种要求极高,每个土块不能超一公分,天口子人笑父亲沉香梨树的地被他敲成小麦炒面。一年大旱,秋收结束到腊月,没有一滴雨雪,这块地被烈日晒成地板,开出的龟裂有拇指宽。大黄牛挣断了两根绳索,也犁不出一沟土地。父亲在水沟里堵了一洼水,挑起扁担,顶着太阳,从沟里挑水来泼在地上,想以此来软化土地好耕作。一桶水泼下去,一阵青烟冒起,滋滋声不断,不出半个小时,又干了。邻居都说这个办法不行,还得再等到春节看是否下雪。父亲认为天不等人,人也等不得天,土地干了,靠的是人。他早出晚归,肩上磨出血泡,花了二十多天,一块地活生生被他浇了三遍。把牛赶下地,两天就把土地犁翻,看着潮乎乎的土壤腾起阵阵青烟,父亲把牛拴在沉香梨树上,点起旱烟,一口气吸了半截。那年是种玉米,秋天,玉米棒像头羊的角,又大又长,弯弯地挂在锄头把粗的玉米杆上,引来天口子人的赞叹。
  这块地种烟供我们上学,种玉米能供上一家人半年口粮,正因父亲的精耕细作。
  也因这年干旱,沉香梨也干枯了,次年春天发出的嫩芽并没有长成绿叶,在树叶刚刚伸展的时候就黄了,梨花谢后结出鸽子蛋大小的梨子,也随着树的干枯像大枣一样一直挂在那里。冬末,父亲果断砍掉梨树,将树根刨出,对我说,又能多栽三十棵烟苗了。
  我以为我工作后,父亲会放下土地,轻松过过日子。
  您来城里和我们居住,休息休息吧!我对父亲说。
  可以,地我还是要管。父亲说。
  不要管了,给邻居种着,不要荒了就行。我说。
  你以为这么轻松就放下了。父亲说。
  那又不是命根子。我说。
  那就是命根子,我一锄头下去和你们盖一个章,我翻土地和你们下一个文件,都是一个道理。父亲说。
  怎么会一样。我说。
  怎么不一样,天下的事都是一个理。父亲说。
 
11、神居住的地方
 
  老屋左前侧,有一个核桃树,有三人合围那么粗,已经干枯了五六年了,依旧站在哪里,没有人愿意去砍伐它。每一年一阵风,吹折几根树枝,也没有人去捡来烧。大家都知道,这是神树,神曾经在这里居住过,带有神性的东西,动不得。
  老核桃树下,是一条小溪,原来河床很低,祖先来这里居住的时候,用石头砌了一座石拱桥,方便行人过往。爷爷曾说过,人骑着马,也还能从桥下经过,后来滥砍滥伐,山上的泥土把河床填平了,小桥也废弃,被拆除了。也就是在建桥的那一年,祖先在桥头栽上一棵核桃树。
  核桃树长到尺余粗的时候,村子里的日子一年比一年难,六畜不旺,五谷不丰,年轻人抛弃了土地,整日游手好闲,打打杀杀,整个寨子一日比一日衰落。曾祖父是一个吃斋念佛经的老人,他告诫寨子里的人,寨子的衰落,是因为人们的心中没有敬畏,人就开始放肆了。
  几个长者商议,要让年轻人有所敬畏,于是在桥头核桃树下,建了一座小庙,一米七八高,两平方米的空间内,老石匠打造了一面石碑,刻上土地公土地母的图像,每年正月初一和十五,寨子里的男女老幼都要来烧香点火,以求来年五谷丰登。
  庙宇建好以后,老人们拄着拐杖,带着年轻人起早贪黑,日子又逐渐滋润了起来,大家都说,神灵保佑了,于是对土地公土地母更加敬畏,一到节日都把庙宇香火点亮。只有几个长者心满意足地靠在土墙边,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把大裤脚搂到大胯处,任凭阳光照射。
  文革时候,年轻人们高喊着破四旧,扛着锄头就把庙宇混坏了,石碑被丢弃在河边,任凭牲口践踏。心中无所畏惧的年轻人,整体喊着口号,不事农活,不管老幼。一年过去了,寨子里颗粒无收,牲口病死,日子过回多年以前。
  年长的人又出来了,娃娃们啊,举头三尺有神灵,心中无所畏惧,是要灭亡的。于是几个老人将石碑重新树在另一个地方,取名为庙儿弯弯,再把香火供起来,把年轻人召集起来训话,人的心中,要有所敬畏,不能胆大妄为。年轻人若有所悟,又踏实干活,日子又渐渐恢复。
  自那以后,人们都知道,老核桃树下,是神居住过的地方,老核桃树是神的树,不能破坏,于是庙和树都被人供奉起来,哪怕是树死了,也不能动。
  多少年以后,我也离开了天口子,我的心中也有一盏灯,时刻点亮在大树和庙门前。
  我知道那不是鬼神,那是一种敬畏。
 
  (肖林 男,汉族,1989年生,贵州省作协会员,偶写诗歌、散文,现居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