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神不够温柔
作者:王晓燕 时间:2023-12-15 阅读:283
儿子在读诗,母亲坐在他身旁。儿子念:白发三千丈。抬眼瞧了瞧母亲,又调皮地改口道,外婆白发三千丈。母亲呵呵笑,眼神里全是宠溺。母亲老了,从那眼缝里透出来的目光柔和又散淡,完全不像她年轻的时候。
记忆里,母亲总是凶巴巴的。只要她睃我一眼,我的心里就打鼓:难道又做错了什么?母亲脾气火爆,父亲性格软弱,一家人都生活在母亲的霸权之下。常常是一大清早,母亲便喊:“大鬼起来煮饭,小鬼起来扫地。”她从来不叫我和妹妹的名字,总是“大鬼小鬼”地喊,难听死了。我们做事磨蹭,她便一直瞪着你,似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记得初二的暑假,我迷上了电视剧《红楼梦》,家里不让看,我就偷偷溜到邻居家看。那天,正当我沉浸在黛玉葬花的剧情中,冷不丁头上被狠狠掴了一下。一回头,母亲正站在身后,面若冰霜,两眼喷火,我魂飞魄散,回家躲到房里,母亲在外面咆哮:“你还有脸看电视?你那不及格的数学卷子藏在哪呀?……”也不知是因母亲的羞辱,还是被黛玉的悲情感染,我伤心大哭,发誓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做个温柔的女人。
在母亲的眼里,农村的孩子只有读书才有出息,她不允许我们贪玩偷懒,在她的严格监督下,我顺利通过了中考预选。有一天,很少出远门的母亲突然消失了,傍晚时她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从背包里小心地掏出七本书,我惊喜地大叫:“中考练习册,从哪来的?”那个年代,我们的学习全靠课本,全校只有老师才有一本习题册,母亲竟然如此神通广大,为我找来了全套复习资料!母亲的眼睛里有掩不住的兴奋得意,“幸亏我去得早,不然这书就被人抢走了!”原来她打听到城里一个远房亲戚家孩子学习好,书多,就提着一篮鸡蛋上门去借。
上大学那一天,母亲送我上车。我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神有了变化,不再尖利如箭,而是含着不舍和不安,一个一贯强势的人,一旦表现出一点软弱,会让你生出一丝怜惜来。我对她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还有一句没好意思说出来,“这么多年早被你摔打出来了”,哪知她的眼神又不屑起来,冲我道:“你呆头呆脑的,到外面小心点,莫要吃亏!”唉,本性难移啊。
读过很多关于母亲的文章,好像天下的母亲都是慈眉善目的,她们的眼神柔得像花瓣,像月光。这么多年来,母亲的眼神在我心里从来是坚硬的。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因此变成一个冷漠和缺爱的人。相反,生活中的我温暖而又独立。某一天,朋友向我倾诉,“你知道吗?从前每次回家,看见我妈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我。我问她话,她也不回答,只是一直一直盯着我,好像生怕一下子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那眼神我一辈子忘不了。我真傻,我真傻,我该多陪她一会儿……”朋友没有妈妈了,妈妈的眼神刻在了她的梦里。朋友羡慕我还有妈妈罩护着,而我还在计较母亲的眼神不够温柔。
现在,当我和母亲因为儿子的可爱交换眼神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目光那么柔软。或许很多年前,我像儿子这么大的时候,母亲的眼神就是如此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