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05

　　草坯房，顾名思义，覆盖房顶的是“草”——各种各样的草，通常是山草、苇蒲、麦草等。在我的家乡，山草和苇蒲，只适于覆盖偏房，坐北朝南的堂屋，使用的则是麦草，麦草厚重，麦草有着稼禾的丰实和饱满。

　　一切都讲究搭配，与麦草搭配，房屋的地基，使用的是石块，山上就地取材的石块；房屋的墙壁，则是垍块垒成的。垍块，泥土拓成。一块垍块，通常长五十公分，宽四十公分，厚度则在五公分左右。草坯房，最底部是石块地基，在石块地基的基础上，再一层层垒砌垍块，必得错落有致，留下的缝隙，则用泥土弥合之；垍块垒到一定高度，就架梁撑起房顶，然后，在房顶上覆盖一层二十公分左右的厚厚的麦草。如此，一座草坯房，即大功告成矣。

　　可以看出，构成一座草坯房的所有要素，都是自然的、本色的，一座草坯房，与大地与泥土，完全是浑然一体的。垍块极厚，垒成的墙壁亦厚，内外再抹上一层泥墙皮后，一堵墙的厚度，可达六七十公分厚。厚厚的墙壁，厚厚的披草，一座草坯房，外表简陋，却是能产生冬暖夏凉的效果。

　　一日三餐，风箱咕哒咕哒地响着，烟熏火燎，日子如水般流过，房子也一天天老旧下来。

　　老旧下来的房子，内里被烟火，被沧桑的日子，一天天熏黑了。墙壁黑了，房梁黑了，简单的家具，也一天天暗黑下来，日子被熏染得陈旧如老酒。房梁上，夏日多雨时节，烟油，一滴一滴滴落，吧嗒一声，落于地面，氤氲开来，像是书法上浓墨点下的一个句号，有一份戛然而止的悲凉感。墙角，挂满了蛛网，蛛网断裂，如无法缝补的破旧的日子，苍然而衰的意味浓了。不时，会有一只壁虎，在墙壁上爬行，忽然间，猛然一跳，跟着呲出一股尿液。好在，司空见惯，那时的人们，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也就见怪不怪了。

　　不过，老旧的房屋，于冬日，却是颇佳，暗黑、沧桑的环境，烘托出一份粘稠的暖意。进入冬天，堂屋中间，通常要生起一炉炉火，炉火烘暖了房间，房子的逼仄老旧，反倒生发出一份温煦煦的快意。晚间，一家人围炉而坐，任凭户外寒风萧萧，大雪纷飞，室内，却是温馨如醇酒，洋溢着静好的芬芳。炉火上，顿一壶水，咕噜咕噜开着，粗茶泡满了锈色斑斑的老铜壶，一杯杯的浓茶，酌饮着，就感觉日子真是醇厚得不得了。

　　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贫穷里弥漫的是一份穷乐的闲散快意。

　　经年下来，房顶上覆盖的麦草，也老了。老黑老黑的，变薄了，渐碎了，本是平整的房顶披草，变得坑坑洼洼。一群麻雀，骤然降落房顶，寻寻觅觅，喙啄不已，于是碎草乱溅，于是，破旧弥漫。一些缝隙中，还生长出了莠草，一株一株，在风中摇曳着。尤其是到了秋末，莠草老成了枯黄色，看上去，一派苍衰，却依然挺立着，在阵阵秋风中，抖动，摇摆，让人感觉，晚秋的凉意越加浓了，眼前的房子，愈加旧了。

　　一座老房子，像一位疲惫的老人，几经风雨之后，不得不衰败下去。

　　但那时的老屋，却有一个极大的好处——环境宜人、养人。房前房后，多植树，多有园。屋、树、园，浑然一体，形成一种特具的环境。树，品种繁多，梧桐、刺槐、杨树等等，俱然有之。园，是菜园，但也可以栽几棵树；树，通常是花果树，如桃树、杏树、梨树等，且树与篱笆是一体的，树是扎成的篱笆的一部分；篱笆下，还会栽植一些草花，如蜀葵、指甲花、菊花、露草等。所以说，在一定程度上，菜园也是花园。

　　种菜，看花、老房子，是对“田园”二字的最直观的书写。

　　陶渊明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绝对的写实。但我更喜欢的，还是陶渊明“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两句，彼时，草坯房时代，那炊烟，可真是美——依依，绵绵，袅袅，姿态绝然；尤其是在夏日的早晨，树木青青，房屋黑黑，炊烟一白，乳白的炊烟，在村庄的上空蜿蜒、弥漫……

　　迷离极了，朦胧极了，身处其间，如在梦境，如在幻境，如在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