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办:中共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委员会
总第368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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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医(散文)
新闻作者:孔维越  发布时间:  查看次数:  放大 缩小 默认
 1
 
  我回到家时,太阳照到河对岸去了。我坐在我家门前,被堂哥堂弟们包围着,谁也不搭理。堂哥堂弟们七嘴八舌地商量着,怎么跟我爸妈说我手摔着的事。堂哥说,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把三叔找回来,不然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处理。
  堂哥把在场的人分组,分头去我家地里找。十多分钟后,堂弟在家背后的山梁上拉扯着嗓子喊,我遇着三叔割草回来了,你们不要去其他地方找了。此时堂弟们没走远,闻声就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围着我。我听到父亲回来了,眼泪就不自觉地滚了出来。一个堂弟扯了一下我的衣服说,哥,不要哭,你爸回来就没事了。堂哥小声警告我说,你爸问你怎么弄到的,你就说路上跑了摔到的,咱必须统一口径啊。
  堂弟们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围着我,看着父亲背着草从跟前经过,一个堂弟小声说,三伯,我哥的手受伤了,手都肿起来了。父亲一声不吭地把草歇在牛圈门边,走过来瞪着我,你没长眼睛,走路认不得看路,伸手起来给我看看。我无法举起手,父亲一把抓住我的手,看着手拐肿得亮光光的。
  父亲起身抱了两捆草丢在牛槽里,没好口气地说,别看了,各人回家忙自家事去。一个个才背上书包,不情愿地散去。父亲提起我的书包,愤怒地丢进家里,唤我说,快站起来我带你去找人看看,再磨蹭一会儿天都黑了。
  父亲带着我,沿着房屋背后的山路一直爬,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紧紧跟在后面,不知道要去哪儿。翻过一个垭口,我家有一大片苞谷地在这儿,地头有几棵梨树,树上挂满了梨子,立秋过后就已经可以吃了。我自早上6点多起来炒了一碗饭吃过后,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肚皮饿得紧紧贴着脊梁骨。我走到梨树下,用左手摘了几个梨,揣进衣服的口袋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父亲看我可怜兮兮的样子,站住了,看着我说,没事的,我带你去你姑妈家,就是你小爷爷的大女儿,请她公公帮忙摸骨复位,养一段时间就好了。我小的时候,有一次去山上摘松果,踩断树枝从树上跌下来,脑壳先落地,脖颈摔脱臼了,他都帮我摸骨复位了,很有本事的。
  我听着父亲说,没有应他的话,气喘吁吁地走在山路上。
  我们爬上一道山梁,又翻过一个垭口下了坡,一个杂乱无章的村寨就摆在眼前。路过一户人家,父亲站住了,犹豫了片刻说,我去买点东西带手上,找人家帮忙,总不能空着手去。我站在路边,那家人正在生火,浓浓的烟从瓦缝里逃散出来,飘散在弥漫着彩霞的天空下。父亲进去不久,提着两瓶酒走了出来。我们又下了一个坡,穿过一片苞谷林,父亲推开槽门,我们进入一个院子里。
  天井里拴着的那条狗,看到我们显得异常暴躁,狂吠着一纵一纵地扑过来。此时,一个女人出来了,吼了它几声,我猜眼前的女人是我小爷爷的女儿,我应该叫她姑妈。她热情地招呼着父亲进屋里坐,并说,三哥,你从家里来吗?
  父亲说,是的,不知小平爷爷在家没有,我家这娃把手拐摔脱臼了,我带来请他帮忙摸骨复位。姑妈拉凳子给我们坐,爽快地说,白天我看到上山挖洋芋去了,不过现在也应该回来了。大声喊道,小平,快去看看你爷爷回家了没有,回来的话过来帮你表哥看看手。
  表弟出去不多久,他爷爷就跟着过来了。
  父亲抽出一支烟给他,客气地说,大叔,我家娃把手摔伤了,我带来请你看看。父亲唤我说,你伸手给曹爷爷看看,是不是脱臼了。我轻轻伸一下,手就痛得不行。曹爷爷拉起我的手,仔细打量一番后,皱着眉头说,这个肯定脱臼了,有点费力了。父亲说,大叔,请你帮忙弄复位。曹爷爷说,那搬张桌子下来我试一试。姑妈擦干净一张桌子,搬到堂屋中间,又搬了两张凳子放在桌边,示意我坐到凳子上,曹爷爷对父亲说,你过来从后面抱着你娃。他拉着我的手,轻轻摸了摸我的手拐,前后左右轻轻摇了摇,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用劲把我的手拉直又推到我的怀中,等我叫喊出声时,他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动作。他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咳了一下说,这样应该可以了,找一条布来拴好给他挎着,不要随意晃动。
  姑妈拿来一块白布,父亲撕成几条,一条一条地结成一个圈,套在我的脖颈上,试着帮我把手伸进去挎着。姑妈笑着说,小孩子磕磕碰碰再正常不过了,只要关节复位,要不了几天就好了,只是这几天稍微要注意一些。父亲掏出两瓶酒,递过去说,大叔,这次又来麻烦你了,家里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提两瓶酒给你喝。他看了看酒说,这几年我都没喝酒了,又不是什么外人,你用不着这样。父亲赶紧说,因为是亲戚才只提两瓶酒了,我年轻的时候手摔脱臼了,脚崴了,都是来找你摸骨复位的,这份情是永远记得的。
  姑妈要留我们吃晚饭,父亲说,家里的牲口还没喂,我带他回家去吃了。父亲带着我踏着月色就往家里赶,回到家中时,天已经黑了。母亲看着我们回来了,焦急地问,你是不是带着他去摸手了,遇到人没有?
  父亲说,遇到了,应该摸好了。
  母亲生气地说,你这书不知读哪里去了,学校通知今天放假,你家几兄弟耳朵聋了没听见,偏偏几个又跑去学校,没上课就赶紧回家帮忙做事,可你们又要爬到人家核桃树上去摘核桃,这下子把手摔脱臼了吧?
  父亲的脸色不好看了,你原来是偷人家核桃从核桃树上摔的,我还奇了怪了,怎么走个路都把手摔成这样。
  我带着抵触情绪说,我上树摘核桃不会摔的,可当我爬到树尖上的时候,堂哥快速从树上梭下来,大声叫嚷着说,有人来了。我也跟着从树上往下梭,梭到一半因为太害怕,匆忙从树上跳下来,双手着地扑在地上,我就疼得快晕了。
 
2
 
  第二天醒来,我抬起右手,将手腕弯到极限,试图摸摸嘴唇,指尖却始终无法摸到嘴巴。心情顿时变得十分低落,如果永远就这样子,我以后连吃饭都无法喂到嘴里。
  这个时候,母亲起床烧火,准备炒饭,让我吃了去上学。我走到堂屋,一声不吭地把书包提到门边的凳子上。母亲叫住我说,你把手伸直给我看看,好了吗?
  没好,还是那样。母亲走了过来,拉起我的手看了看,试着拉直,又推回我的怀里,我疼得满眼泪花。母亲焦急地说,没好还去上学做什么?她走到卧室门边喊父亲,你不要睡了,快起来看看你儿子的手,这哪里像复位了的?
  听父亲应了一声,母亲提着锅下来炒饭。
  不多久,父亲披着衣服起来,他坐到火边,愁眉苦脸地看着我说,你伸直手给我看看。我试着伸直,手始终做不了,又试着弯曲,指尖也不能触及嘴边。父亲叹了一口气,快打水洗脸,我带你再去请他摸。
  母亲说,你看他的手都成那样了,还能洗脸吗?父亲说,那还有左手。
  母亲说,你们赶紧洗漱吃饭,我去请人帮他请假,等会儿这帮娃娃都上学去了。我用左手擦了擦脸,父亲把饭舀起来了,叫我说,快来端着吃了,等会儿去晚了人家都去地里干活了。
  吃完饭,父亲还要带我去姑妈家,我沿着路先走了。又来到卖东西那家门前,父亲低着头从衣服里掏出几张零钱,就进屋去了。不多久,父亲提着一包白砂糖和两把面条出来。走到姑妈家时,他们全家正围在火塘边,吃洋芋蘸辣椒酱。狗咬了几分钟,姑爹出来吼了几声,招呼我们进屋坐。父亲说,哎呀,说了让人笑话,昨天大叔摸得好好的,可不知咋的,早上起来又是老样子,我带他来再请大叔看看,不复位老放心不下。
  姑爹泡一杯茶给父亲,招呼父亲说,吃洋芋,我去他那边看看,也不知道去地里了没有。
  父亲说,我们吃过了,你们快吃。不大一会儿,曹爷爷跟着姑爹进来了。他略有思索地说,昨天都复位了的,会不会是睡觉翻身脱位了。你伸直给我看看。我按他的吩咐伸直。你弯回来给我看看。我照例弯过来。他叹了一口气说,肯定是又弄脱位了。那还要麻烦大叔再帮他复位。还没等曹爷爷说话,父亲赶紧说。姑妈去端桌子下来摆正,我自觉地提一张凳子坐到桌子旁,因为害怕,身体不自觉地抖起来。曹爷爷说,没事的,我轻轻揉一揉,今天没有昨晚上疼了。我控制不住自己,双腿不停地抖动。父亲从身后死死地抱住我,他用手轻轻在我的手拐上搓揉着,一遍遍重复着说,小嫩娃娃正长身体,不趁早复位就长固定了……揉一下就好了,我也认为他就简单揉一揉可以,当我慢慢放松警惕,他又用狠劲扳了一下我的手杆,我顿时疼得哎哟地喊了一声。当我喊出来时,他已经松开了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桌子上,自个儿回到火塘边坐下,轻言慢语地说,差不多就这样了。
  我坐着一动不动,父亲很不利索地把白砂糖和面条递过去,客气地说,大叔,又来麻烦你,实在不好意思。曹爷爷瞟了一眼父亲手里的东西,嘴皮子张张合合半天才吭出声,手复位才是最要紧的,我哪里要你这些东西。父亲说,我没给你钱都很不好意思了,这些东西也不值什么钱。
  曹爷爷把东西提了放在脚边,父亲又说了一堆客气话,领着我回家了。回家的路上,父亲开始责怪我,你去学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只知道摘人家核桃果子,你现在把手摔脱臼了,还不是我带着你求爷爷告奶奶地帮你摸,这次弄好了倒是好,要是没复位,我都不知道你以后怎么生活……
  一路上,我沉默着没说话,挎着手跟着父亲走,我心里越想越气,要不是作怪的堂哥,我肯定就不会从树上跳下来。我的手摔脱臼都是堂哥嘴贱造成的。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去了地里,父亲背着竹篓又去山上割草。我挎着手什么也干不了,闲着没事就去了母亲干活的那块地里。母亲让我好生歇着,不要再乱动脱位了。我靠这地埂坐在地上,开始思考一些事,这年纪不读书挺无聊的,几天没去也不知道老师课讲到哪儿了,可想到这只手不能恢复正常的话,人生还有什么趣味,胡思乱想了一天,时间不紧不慢地就过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手还是老样子,仍旧无法伸直,也无法弯曲。这死老头没尽心尽力,凭他的本事怎么可能无法复位,不说远了,前边五六年,十里八乡的人手脚脱臼了全找他。父亲生气地说。我再带你去请他摸,这次我什么东西都不拿了。父亲真的说到做到,没再买东西提着去。一路上嘀咕着说,我还以为沾亲带故的,凭这层关系也应该使出全力,没想到是我想多了。父亲带着我以最快的速度直奔曹爷爷家。
  我们到曹爷爷家院内时,他背上背着竹篓,正准备出门干活。父亲故作笑脸说,大叔,我家这娃今天起来还是动不了,我最后麻烦你一次,如若你帮我家摸好了,你说个准数,以后还你。曹爷爷皱着眉头,难为情地说,我摸了两次都没摸好,那是我手艺不精没办法,你最好还是带他去医院看看,大概三四百块钱就弄好了。父亲说,我们大老远的,来都来了,还是请你最后摸一次。曹爷爷说,我还要上山去割草,你还是尽快带他去找正规的医生,耽搁了最佳时间就更难了。
  父亲无望地在院子里站了几分钟,失魂落魄地带着我回家了。父亲啐一口在地,不高兴地说,这老狗日的真不是东西,你还想要三四百块钱,我有三四百块钱还用得着来找你!
  那是1998年,放在今天,三四百块钱确实不多,可在那年代,对于我们家来说,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父亲出去干苦力,一天好像也只能挣十多块,哪里有那么多钱。
 
3
 
   父亲告诉我,你好几天没去上课了,再不去学校,书认识你,你也不认识书了。我告诉父亲,我去学校也写不了字。父亲不耐烦地说,你的手被摔成这样子是你自找的,怨不得谁。
  我挎着手去上学,课程确实落下不少,可我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上课的时候,我尝试用左手写,可写出来的字就像鬼画符,根本赶不上右手写的。
  每天都有同学跑来问,你的手怎么了?谁问我都说,放学的路上跑摔了脱臼了。有的同学就感叹说,不是骨折就是好事。我听了真想对着脸扇过去,可我还是克制住怒火。我变得越来越焦虑,担心手永远就这样弯曲着,洗脸、吃饭、穿衣费劲不说,长大了可能也没姑娘喜欢我,自卑的心理如影相随。
  好不容易挨到星期五,吃完饭父亲跟母亲说,我觉得这娃的手不弄复位还是不行,明天我带去他外婆家,听说那里有个姓蔡的土医生会摸,不妨我带他去摸了试试。
  是呀,我的手不能就这样残疾了。母亲也说,孩子那么小,你得带去找人摸摸,这样子长大了怎么种地干活,哪里去讨口饭吃呀。父亲没耐心地说,这个我知道。
  周六的早上,父亲早早地就带着我出发了,路上遇到卖东西的人家,我问父亲要不要买点东西带着去?父亲想了想说,我带你去找他摸了试试,复位了就给他点钱,没那本事就不给了,免得肉包子喂了狗。
  走了四个多小时,我们才到外婆家。外婆见我去特别高兴,张罗着烧火做饭。父亲问舅舅,蔡医生可以请到家里来吗?舅舅说,可以的,他就喜欢去别人家,今天都在对面山二哥家呢。父亲说,那麻烦你去把他请到你家这里来,帮这娃摸摸手,我们走了那么远的路也不想跑了。
  外婆刚把饭做熟,蔡医生跟着舅舅说着笑来了,还跟来了两个表舅。蔡医生坐下来后,父亲给屋里的每个人递了烟。蔡医生吸了一口烟,看着我说,这个娃的手怎么弄到的?父亲说,摘核桃从树上掉下来摔脱臼了。
  蔡医生看着我说,你看,嘴馋把手摔脱臼,受罪了是不是!我没有说话,对他仔细打量了一下,想着他到底有没有本事把我的手摸复位。父亲追问说,蔡医生,我家这娃的手应该不难复位吧?蔡医生拉扯着嗓门说,这个小问题,我摸了保他明天伸展自由,两三天就可舞刀弄枪了。
  外婆把饭菜端上桌,大家搬凳子上桌吃饭。外婆问我说,你的手成这样了,恐怕不能夹菜吃饭,我夹点菜在碗里,拿一个调羹给你用左手舀了吃。蔡医生笑着说,你先吃这一顿,等会儿我帮你摸复位,明天你就可以使筷子了。我听了心中特别高兴,终于找到一个能把我的手摸复位的医生了。
  吃完饭,大家从饭桌上下来,长辈们开始喝茶。蔡医生说,你们快点喝,喝完我给这小子摸手要大家帮忙哩。舅舅说,有什么帮得上的只管说。过了一会儿,蔡医生把我叫过去,让父亲从背后抱着我,让舅舅拉着我的手,两个人脚蹬脚用力挣,他则站在中间按着我的手拐上下推动,刚用力我就痛得快昏厥了。他又摇晃了好几分钟,我实在受不了了,大声哭喊,快停下来……喊破了喉咙,终于停下来了。我哭着说,我不摸了,疼得受不了。父亲吼了一句,不复位你的手怎么好得了,就现在这个样子,等你长大了连当兵都去不了。我哭着说,太疼了,这只手永远这样我也无所谓了。
  大家开始抽烟,倒茶水喝。坐了一会儿,外婆坐到我身边,又劝我说,既然蔡医生能帮你摸复位,那就再让他试一试,弄好了手能自由活动多好。如果你这手伸也伸不直,弯了弯不了,长大了很不方便。一个个开始七嘴八舌地劝我。
  我最终还是同意了。
  父亲和舅舅还是按照刚刚的姿势,蔡医生一挥手,两个人又脚蹬脚开始用劲挣,蔡医生则在中间不停地摇晃着我的手拐,我感觉命都被他快弄没了,整个过程没有人说停下来。在我满头大汗时,蔡医生终于喊大家停下来的。
  父亲问他我的手是不是复位了,他很没底气地说,应该差不多了。父亲说,蔡医生,我要付你多少诊金呢。蔡医生说,我跟你舅子很熟悉,你给二三十块就行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外人。
  蔡医生没再吹牛皮,坐了一会儿,茶杯里的茶都没喝完就失魂落魄地走了。但姓蔡的土鳖根本没有把我的手弄复位,乃至多年后我遇到了他,对他还是充满了深深的敌意,心里还暗自骂道,这狗东西居然还活着,你这庸医早该死了。
  那一晚,我的手不但没有一点好转,手拐还肿得亮光光的,全身感觉烧乎乎的,痛得整夜睡不着。第二天起来,父亲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你感觉好了一点没有,你活动一下给我看看,到底弄复位了没有?
  我说,没有,如果复位了还能肿起来吗?还会烧乎乎地疼吗?就他那种弄法,好好的人都被他弄残了。
 
4
 
  回到家那几天,我每天都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我的手不弄好,体育运动也不能参加了。我长大后如果在家种地,肯定不能握紧锄头甩开臂膀挖地除草了。如果我的手残疾了,长大了找媳妇也肯定会遭人嫌弃。那些天,我越想心越乱,小小的年纪就对长大后的生活充满焦灼。
  我开始规划未来,以后我每天必须 5:30 起床,认真读书识字,争取把成绩提起来。一次又一次地在心底默默下定决心,必须刻苦努力学习,争取丢下锄头离开土地,谋一个轻松的工作。
  刚开始那几天,母亲没起我就起床了,自己弄点东西吃了就去学校。课堂上,专心听老师讲知识,课后认真完成作业。只要有片刻闲下来,我就越想越觉得憋屈,如果那天不是被堂哥的喊叫声吓到,我肯定不会从树上跳下来。更让人气愤的是这几天,上下学的路上,他逮着熟人就说,我是偷人家核桃从树上摔下来才把手摔成这样的。我听了特别生气,我一定不会原谅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一个星期转眼又到了星期五。父亲不知从哪打听来的消息,十公里开外有一个村寨,那里有个苗族老者也能将脱臼的手脚复位。父亲很没把握地说,我还是带你去碰碰运气,要是运气好的话就能复位了。
  父亲对弄好我的手已失去了信心,这次更是没抱多大希望。我们一路走一路问,来到苗族老者家时大概下午三点过的样子,我们坐在他家门前的核桃树下,又渴又饿,门紧紧锁着,一个人也没在家。我们在房背后的苹果树上摘了几个苹果吃了,才看到隔壁的一户人家回来了。
  由于苗族平时都说苗语,回来的人不大会说汉语,我们比画着交流了很久才问清楚,我们要找的人去山里放牲口去了。我们沿着他指的方向走了半个多小时,听见树林里有牛铃声,我们循着声音走去。我们先是看见三头牛,走近了又看见沟里有十多只羊,远处的草坪上坐着一个老者,父亲走过去问,他果然就是父亲要找的人。
  由于他早些年当过村干部,说话虽然夹杂着浓重的苗族口音,但交流是没问题的。这个苗族老者姓张,父亲称呼他张医生。父亲说明来意后,他很谦虚地说,我只是懂几味草药,偶尔会跟人家揉一下,这娃的手成这样还真没把握。父亲说,我也是听人介绍找来的,无论如何都得请你帮忙揉一揉。
  张医生说,那你们等两个小时,牛羊就吃饱了,回家去我用药酒给他揉了试试,我真没把握推复位。父亲说,药医有缘人,能复位就再好不过了。
  牛羊吃着草,我闲着没事就去树林里转,没走不多远,我看见土里长着密密麻麻的野生菌。我把父亲叫过来,经父亲仔细辨认,原来是鸡枞菌,炒来特别好吃。父亲把外衣脱下来,把鸡枞菌一个个摘了包在衣服里,满满的一大包。
  张医生说话算话,过了两个小时左右,叫上我们就要回家了。我们帮他赶着牛羊,叮叮当当奔跑在山间小路上,没多久就到他家了。张医生把牛羊关进圈,带着我们进了堂屋,他把手洗干净,去柜子上倒了一碗药酒,搬两张凳子到院子里,让我坐上去,他用手蘸了一点酒水在手心,轻轻地帮我揉着手,一揉就是一个多小时。
  这次我没觉到疼痛,他把药酒蘸在手心,手掌轻轻在我的手拐周围反复搓揉着,清清凉凉的。揉完时,他的妻子已经把饭做好了。张医生家境并不富裕,饭是自家地里收起来的苞谷磨成面蒸的,一个菜是地里的青豆角煮的,一个是刚挖来的洋芋炒的洋芋丝,将我们山上捡来的鸡枞菌炒了一碗菜,端上桌就吃饭了。
  我们都饿了,便不客气,也上桌子吃了晚饭。父亲要走时问张医生,你帮我这娃揉手需要付你多少钱。张医生摆摆手说,我手艺不精,没能力将娃的手揉复位,哪里好意思收钱啊。
  父亲说,你帮我娃揉了那么久,又在你家吃饭,多少收点儿。父亲掏出 10 块钱递过去。他捏着钱又塞到父亲怀里说道,你我都是农村人,挣钱也不容易,我家这粗茶淡饭的,哪里用得着收钱,哪一天我碰巧走到你家里,吃一顿饭你就要收我钱了?
  父亲听了心情舒畅,执意把 10 块钱塞给他,解释说,那你打两斤苞谷酒加在你的酒坛里,以后有人来找你揉手脚时才有酒。父亲把钱塞进他怀里,劝他收下,我们出门时就已经天黑了。
  我跟父亲踏着月色,走得夜很深了才到家,到家时不仅仅是手疼,脚也走痛了,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第二天醒来,动了动我的手,还是原样子,心里又是一阵失落。
 
5
 
  我照常去学校上课,算起来手已经脱臼二十多天了,邻居们遇着都说,这娃的手都那么多天了还没摸复位,骨节都长在一起了。我心里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下定决心用左手写字,左手拿筷子吃饭。可每当写字时,字写得歪歪扭扭,鸡脚叉叉似的,拿筷子更是无法夹起菜,心中特别懊恼。
  有一天上课,老师走到我旁边,突然问我,你的手好了吗?我摇了摇头,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老师又问,你父母没有带你去医院看看吗?我点了点头。老师又说,你回家告诉你爸妈,让他们带你去医院看看,你这个都二十多天了,再不去摸复位,以后除非开刀做手术才能恢复正常。
  回到家,老师的话我原原本本转给父母。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去医院也不知道要多少钱?
我说,以后别带我去看土医生了,我只去医院找正规的医生看,这些土医生的水平一个比一个差,一点本事都没有。父亲还是坚持说,你姑妈家公公是有本事的,可惜他财心重,嫌我们给的钱少,故意不揉复位。
  过了一会儿,父亲突然想起来,河对面夏家有个姐姐在镇卫生院工作,马上抽身站起来,披上衣服就去了夏家。父亲回来说,夏家的姐姐只是产科医生,伤筋动骨最好去找骨科医生。不过夏家也介绍了,他们一个亲戚从医院退休后在镇上开了一个诊所,他可是骨科这一块的老专家了。
  父亲回来说,明天是赶场天,你别去上学了,我带你去找这个退休老医生看看。我听父亲这么说,突然感觉看到了希望,我爽快地答应,并央求母亲去叔叔家请堂弟到学校记得帮我请假。那是一个漫漫长夜,我想着终于可以找正规医生摸骨了,心里激动得整个晚上睡不着觉。
  天还不亮,我早早地就起来候着了。父亲也起得早,随便弄点吃的就带着我出门了。我们走到镇上时,已接近中午,诊所里看病的人很多,我们只好排队等着。等排到我时,夏医生仔细问了父亲,什么时间弄脱臼了?算起来多少天了?他一边问,一边轻轻摸着我的手拐,又问我这段时间有没有去学校上课……
  我突然感到疼痛,夏医生用力把我的手拉直扳到我怀里,疼得我眼泪花也蹦出来了。夏医生把我的手搭在我胸前,镇定自若地说,已经复位了,回去养几天就好了。护士喊我过去,她在我的手拐上擦了酒精,贴了药,护士用一条纱布换了我脖子上的布条。夏医生写完药方,护士接过去药房抓药了。父亲难为情地说,夏医生,我全身上下只有三十块钱,要不药就不抓了,我给你三十块钱的手术费,只要复位了我带他回去慢慢养。
  夏医生听了似乎很诧异,扶了扶眼镜,看了看父亲,呵呵笑着说,我从医几十年了,从来没收过手术费呢。按我开的药方抓了药也才二十八块,你手里的钱足够了。父亲很不确定,又多问了一句,也就是说,我这娃的手确定已经复位了吗?
  夏医生皱着眉头说,当然复位了,又不是骨折,骨节脱臼不就小事一桩吗?可惜时间拖长了,不然马上都可以自由伸直弯曲了。夏医生看着我,笑了笑说,不信你带回家休养两天,他就可以随意活动了,小孩子恢复容易。
  我跟着父亲从镇上回来,一路上小心翼翼的,生怕有半点闪失。离家两三公里时,经过一片苞谷地,我试着轻轻抬了抬手,手似乎已经舒服多了。我弯曲一下,手指已经能摸到嘴巴,顿时眼泪夺眶而出。父亲走得快,已经走到前面去了,我远远地看着他,哭着哭着就泣不成声。我的手终于弄好了,我的手以后可以自由活动了,不会变成残疾的了。
  回到家,父亲让我动了试试,是不是真的复位了。我把手轻轻就弯曲到嘴边,父亲出乎意料地说,哟,这个夏医生真是了不起,眨眼的工夫就把手复位了,真不是那些土包子能比的。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带着你东家跑西家,如果早些时日去夏医生这儿的话,估计现在都完全好了。
  我的手逐渐恢复了,与原来没什么差别,渐渐对堂哥也没有了敌意。后来,听说十里八乡又有很多手脚脱位的人去找过姑妈家公公,可他从来没有帮人把手弄复位,有人还不怀好意地说,他脑子失灵了,自个儿的生活起居都无法自理。
  苗族张医生与我家隔得远,没机会走动也就没了音信。关于蔡医生,那是十多年后,我在外婆家听说,他用错药把一个妇人医死了,赔了十多万,又过了些年,他因为非法行医,开的诊所也被关停了。
  只是那个夏医生,我长大后经常经过他原来开诊所的门口,每次都会往里面看看,可诊所不知从哪一年起就没开了,换成了一家服装店,我自然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大学毕业后,我离开了父母耕种的土地。不过,我与土地仍有割舍不下的感情,农活并没有彻底落下。每年到了农忙时节,还经常跟父亲去地里干一两天。其实,干农活倒不是父亲强求,可我对土地依然热爱着土地,每次看到自家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心里就特别舒畅,觉着绿油油的庄稼很治愈,能让人觉得满足和幸福。
  ——本文原载《民族文汇》2025年第一期
  孔维越,贵州省作协会员,威宁自治县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作品散见《散文.海外版》《湖南文学》《山东文学》《北方文学》《飞天》2《当代小说》《满族文学》《民族文汇》《伊犁河》《都市》《鹿鸣》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