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之“啸”
作者:萧萧 时间:2016-09-14 阅读:496
周作人认为,中秋节的意义,“吃月饼之重要殆过于看月亮。”我个人觉得,在中秋节,看月亮要比吃月饼美妙得多了,特别是一个人在中秋午夜月儿贼亮时,静悄悄深入荒野,像一匹狼一样,坐在大地之上,仰头,对月,长啸,何其美妙。
南宋词人张孝祥对月中秋如何赏月提出了自己独特的看法,深得我心,他认为,世界上的月亮,最美莫过于中秋节这一天,赏中秋月,一定要一个人,去一个人迹罕至且靠近水的地方,用眼睛细赏。但是,我不赞同他赏月时所用的感官——眼睛,用眼睛赏月,还不如李白用美酒。窃以为,要赏中秋之月,既不用眼睛,也不用美酒,而是要用喉咙去赏。
世界上最先用喉咙赏月的动物,大概是狼。皓月当空,一匹狼站在山坡突兀而起的石块之上,仰头,闭眼,长嚎,这一声嚎叫,丰盈,明亮,落寂。这千年万年的月,当听到这一声贯彻天地的长嚎之时,定会为之流泪。
如果狼也通人性,那他就会明白,他对月的这一声嚎叫,在中国魏晋时代,叫做“啸”,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文人们,用一言一行深深地诠释着这个字的内涵。“啸”,多么神奇的一个字,蒋勋认为,这个字,口边再一个严肃的“肃”,那是一个孤独的人走向群山万壑间张开大口叫出来的模样。我想,倘若这个孤独的人是在月夜走向群山万壑间,闭眼,张嘴,发自肺腑对月呐喊,那又是何种场景。
阮籍深谙“啸”之道。一次,阮籍来到河南一座叫做苏门的山上,听见樵夫们说起一位叫孙登的隐士,他就去拜会。恰逢孙先生盘腿坐在石头上,阮籍伸开腿就坐在他的对面,向孙先生询问若干政治、哲学问题,孙先生一言不发。于是,阮籍对着孙登就是一阵长“啸”,过了很久,孙先生才笑着说:“可更作。”阮籍又一次对着孙登,再次长啸。《世说新语》记载,阮籍“啸”完后,“意尽,退”。余秋雨将此解读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与这位大师的一次交流,此行没有白来。”我觉得余秋雨很了解孙登和阮籍。
为什么呢,据《世说新语》记载,阮籍“意尽,退,还半岭许,闻上口酋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顾看,乃向人啸也。”阮籍回到半山腰,就听到山上传来了悠长的声音,好像是很多个乐队在演奏音乐,杳杳渺渺,充溢于整个山野林谷之间。阮籍被这一声长啸震撼了,他知道,孙登是在这里呐喊:孤独啊,何其孤独。倘若我是阮籍,一定会一屁股坐在山腰之上,嚎啕大哭起来。
魏晋是一个恣肆的时代,整个时代的精神却凝聚在这一个“啸”字上面,化作声音,悠远,绵长,狂放,却又极其孤独,极其压抑,我无法想象,像阮籍、嵇康这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无益于今,有败于俗”的放荡不羁之辈,若不会“啸”,将会是怎样的一种苦闷!
我敢肯定,阮籍一定在月下长啸过,当他的母亲去世,他一定是在月下“蒸一肥豚,饮酒二斗”,一定是在圆圆的月亮下,葬下母亲,长跪于山间,仰头对月,大呼一声:“穷矣!”随后长啸一阵,口吐鲜血,昏厥过去。我敢肯定,司马昭宴请群臣,众人唯唯诺诺,肃静作于宴席上,只有阮籍“箕踞啸歌,酣放自若”的那个夜晚,月亮一定亮彻整个华夏大地。
阮籍之“啸”,是生命之“啸”,是深入骨髓的孤独,是他在尘世目睹大汉之后魏晋乱世的杀戮和争斗后,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一种令人泪流满面的呐喊。阮籍等人的这种“啸”,后来保留到武侠小说中,蒋勋认为《笑傲江湖》就应作《啸傲江湖》。且不论这种说法的真伪,金庸写《笑傲江湖》时,正值大陆文化大革命,小说中曲洋、刘正风在魔、正两派的夹击之下,作《笑傲江湖》,通过古筝和箫将内心之“啸”展现出来,是不是同当年鲁迅通过《呐喊》将内心之“啸”呈现出来是一个道理呢?
在庄子的面前,阮籍是后生,对于“啸”的理解,阮籍也是后生,阮籍之“啸”,是生之“啸”,生命孤独之绝美,而庄子,是深入死亡,他一反孔子“未知生,焉知死”这种回避死亡的态度,直面死亡。他到楚国去,遇到一个骷髅,就用马鞭敲打骷髅,与骷髅认真探讨死亡,并“援髑髅,枕而卧”。这就是庄子胜于阮籍的地方,阮籍只能在旷野发出长啸,而庄子能用骷髅作枕头,并与之认真探讨死亡的哲学,孤独的不仅仅是生命,连死亡也是孤独的。
张孝祥提出了赏月必须满足四个条件:中秋之月,临水,独往,远人,但他又认为:“盖有之矣,若夫远去人迹,则必空旷幽绝之地。诚有好奇之士,亦安能独行以夜而之空旷幽绝,蕲顷刻之玩也哉?”这位南宋词人,一定知晓春秋风流,明了魏晋孤独,怎么会发出这样的疑问呢?也许这就是历史上再也没有出现用喉咙赏月的人的原因了。
我根本无法做到庄子的境界,退回到魏晋的阮籍,我也是东施效颦,那我就做一匹狼罢了,在中秋月圆之夜,走入群山万壑间,盘踞在峭壁悬崖边上,对月,仰头,长“啸”。
此时,我想起了一首诗歌,西川译版的博尔赫斯的《月亮》:
那片黄金中有如许的孤独。
众多的夜晚,那月亮不是先人亚当
望见的月亮。在漫长的岁月里
守夜的人们已用古老的悲哀
将她填满。看她,她是你的明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