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课
作者:吴道兴 时间:2016-09-23 阅读:244
刚从大方新华书店把我那28个泥娃娃的课本揹回梯子岩,公社就派专人到丫口生产队炕房找到我:“吴老师,有好事。熊书记叫我通知你,三天内到大方一中去报到。”
我惊诧加惶惑。好不易从“画眉笼”里出来,获得个“民办教师”的好差事,究竟什么福音又将从天而降?
匆忙赶到公社找到熊书记:“我那28个小花猫怎么办?”熊书记苦笑着回答:“我比你更着急。这民丰小学,三年不到,换了十七个老师,你是第十八位。要得发,不离八。我们都以为,这次抓到个‘管制’分子,可多管些时间了。可是……哎,这是县里的决定……下级服从上级呀!把那28个娃娃暂时丢倒吧,以后再慢慢想办法……”
城里老同学戏弄我,你的“狗屎运”来之不易。是新“省革委”上任,第一次抓体育。一中的左老师获毕节地区乒乓球比赛冠军,成了毕节代表团主力。他走后,高一哲学课一直未找到人上。家长们对“放羊课”不满意。多次派代表上了“文教科”的门。每次得到的答复都是“找不到人”。有一天,我们的杨成鉴老主任“火促”了。给李副主任打了个电话:“我们亲手培养出去的政教系大学生,在仙秀岩摆起……我们高一学生,又在这里摆起……”才把你找来的。
我真诚地对杨老主任说:“五年来,每天劳作的艰辛,思想的压力,无法看一则报纸消息,更不要说读哲学书了。民办小学里,教一二三,上下无人,不用备课……”杨老主任安慰我:“我信任你,从头来……”
我预测了“或遭遇白眼,或课堂闹哄哄无人听,或者用问题刁难”以后……惶恐不安地走进了高一(1)班教室。我没有续左老师的进度,用口头语给他们讲了堂“一分为二看问题”……嗨,意外顺利地过了关。
这样,老主任把高一(1)班主任、另三个班的政治课、初二(3)班语文课交给了我。
一个学期以后,我在大方一中初步站住了脚根。那时,因刚“复课”不久,被贴过“大字报”、写过“检查”、上过“批判台”的老师,有的“怨气未消”。因事请假者断续不定。很多“临缺”,杨老主任都亲自去顶。弄得他老人家疲惫不堪。有一天他对我说:“道兴,你作个思想准备,为我分担点。”后来,老人家把初二级8个班物理课交给了我。再后来,除英语一科,因我读书时学的是俄语无法上任外,初中部无论哪科有老师请假,他都叫我和他分顶。
有一次,我到某班去上“生理卫生”。一个情形把我惊呆了。同学们打开课本,《青春期发育》一章,全被订书针订了起来。我问原因,同学回答:“老师说,这章不上了,长大自己会懂。”有个女同学站起来说,“我妈说的,那上面写有流话。”课堂里一阵哈哈大笑,我却哭笑不得,临时改上其他课。
不久,高一某班出了个现象。几个男同学说作业太难做,上山各砍了个弹弓回来,把作业本撕来揉成“子弹”,你追我,我射你,不亦乐乎!
他们的“发明”很快传遍全校。所有男生几乎人手一弓,忘乎所以。不分地点,不论场合,你追我赶,逢人就射……有的女同学被追射躲进老师办公室,也难逃一劫。各班主任连连打招呼,收效甚微。有一次,一位“猎手”将同桌的女生眼睛射出了血……
一天晚上,我伏案写出我平生的第二张“大字报”:《小小纸弹弓,带来大危害》连夜贴在教导处门上。
第二天课间操,杨老主任集合全校师生,叫学生会宣传部长用大喇叭宣读。语文教研组长将其刻印下发各班,要求语文老师组织再学习。“弹弓风”才漫漫得以平息。
渐渐地,我却只记住了人民教师的“教书育人”职责,淡忘了自己的“代课”身份。我班银行行长儿子何守义(化名),不守纪律,不听我“城乡同学,男女同学,一视同仁,一律平等”的招呼,特殊化集于一身,闹过好几个老师的课堂。一次课间操,他一排排打闹遍整个队伍后,居然扯住一个女同学的头发,任那女同学“鸡啦武叫”,他死都不松手……我气不打一处来,高声命令全班集合。训了他一台,又罚他在毛主席像前站了10分钟……
他把我告到教导处、校长室后,气冲冲回教室收起书包往家跑:“老子不读了……”杨老主任笑着指示我:“赶他后去家访,我马上给他爹打电话。”
何行长是个南下干部,还穿着一身的“八路”黄色干部服。他招呼我喝完“海马宫”后,把儿子喊到我俩跟前,大吼一声:“站好!我还不知,你居然有这样大的能耐!送你去学校,不光是学文化,更主要是学礼貌、学规矩,懂不?文化学得了多少到是次要的,但如若从小不讲品德、不守纪律,长大怎样在世上为人?吴老师严格要求,做得很对。赶快向老师赔礼道歉!站好!立正!给老师鞠躬!”
何守义低着头,噙着眼泪连向我三鞠躬。
何守义慢慢改了过来,班风逐步好转。“读书无用论”在班上渐渐淡了下去。
那时,我胆子真大。在无领导、无车辆的情况下,敢于带领50名学生,到几十公里外的响水区古打支援“三秋”。古打生产队有个叫赵贤淑的女能人,不到20岁。浅红花布衣,浅蓝色裤子,短发,柳眉下一对浅浅的小酒窝。社员们称她是“最勤劳、最热爱集体、最孝顺父母、最能干、休息最少”的“模范”,是一切都离不开她的“大总管”。
我们到达该队时,她正发表讲话:全队苞谷,必须在半月之内,全部“日进屋、夜上炕”。
每天清晨5点,他开着大喇叭作好安排后,第一个到达指定地点。晚上一点过,检查完各炕房的上炕情况、火炉安全后,亲自锁门,最后一个收工。每天休息不到4小时……
我说这是个女铁汉子。让同学们收集她的事迹,聆听她的语言,留心她的指挥细节,仔细观察她的动作行为、穿着打扮……回来后,以她为模特,各写篇参加秋收的记叙文,写篇人物通讯,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第二年秋,一个星期六下午四时,学校刚安排好下礼拜一去雨龙山江西坡支秋,突然接到父亲卧床的消息。心急如焚地向校长请假时,他说:“无所谓假不假,星期日下午必到。”
我晚上8点过钟赶回嗄呦寨。问好父亲病情后,又连夜找土医生,回来教弟妹们熬药。天亮后又再请医生……
那时,在百纳供销社或粮管所,可找到进城的货车。步行15里赶到百纳后,已是下午6时。待到8时,落空了……
匆匆返回嗄呦寨,再到父亲床前…看到我那焦急样,父亲噙着老泪说:“自古忠孝不两全……你赶回去吧。”
深夜一点钟,叫上12岁的弟弟作伴。到公鸡山后,点着玻璃灯,改操小道从杉树坪、牛角洞、沙锅寨来到五凤……
清晨7点半赶到学校时,队伍正在集合。校长问了汗流浃背的我几句后,走上台子,拿着喇叭高声对全体师生说:“两分钟前,我准备的腹稿,是批评初二(1)班主任吴老师……现在,改为表扬……”场上立刻响起了掌声。
“停课闹”那几年,积下的失学儿童和青少年较多。“复课”后,中小学同时出现了拥挤。高中部一个班也达到80人以上。师资缺乏,无法增班增校……周总理对此情十分痛心。指示将干了多年的民办教师、代课教师“考试转正”……认真研究师范院校的恢复发展。
县文教科《关于考试转正中小学民办、代课教师的意见》下发后,两类教师的积极性空前高涨。我一边承担20多节课的教学,一边复习丢了8年之久的数理化。一仗打下来,我的政治、语文都在80分以上,作文居然得了满分。数理化考分虽不高,但“听说”也名列前茅。
杨老主任语重心长地说:“你没有辜负希望……”那一贯调侃我的老同学继续戏弄:“这叫管制不减当年勇……”
转正文件下达后,我很高兴。虽然同班同学领54元工资,我因属于“社会招聘”,只得29. 50元,但比起6元的民师费,比起“管制改造”来,己是天壤之别了。
转正考试中,我做了件遭人议论的事。当时规定,中学考试评卷结束公布后,再考小学。“小考”头天晚上,文教科一位领导,派人拿着一个“命题”来找我。要我12时前写好文章,不能透露给他人,领导会“亲自”来拿。
我笨憨了。突然产生异样心理…我为什么一夜间值得领导如此器重?因为“蹊跷”,不去认真仔细推敲思索、理解领导意图,便推说第二天课重而未接受。那人当时很不愉快,迟疑好一会后说:“我只能回去,如实汇报了。”
第二天得知,那是“小考”的作文题。
再后来得知,那位领导的侄女是“小考老师”。
此事,后来遭到时常戏弄我的老同学严厉批评:“枉自受这么多年的‘老贫下管制’教育,那‘一根筋’的德性,始终不改!如此不善解人意,你还会有好果子吃的……”
在大方一中呆了五年。因两地分居,杨老主任等领导很关心。说我比较受学生欢迎,爱人又是中师生,叫我写份申请,由学校出面帮助,将我爱人从“仙秀岩”调进城来。
期末,杨老主任得到了答复:“文教科正大力整顿风气,已规定了原则。今后进城教师,一年两个。一律按申请顺序排队。他们认真排了,吴的申请,第140位……”
掐指一算,刚好还须70年。
但我的运气很好。1974年,“大方县响水中学”正式宣告成立。那位领导“征求”我的意见:夫妻二人同去“响中”好不好?我当场答应:党指向哪里,我就奔向哪里!
就这样,我们夫妻二人在响水中学实现了团圆——加上我们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