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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9-27

分爹

作者:罗勇 时间:2016-09-27 阅读:254


   天刚发白,黑暗严丝合缝捂在屋里,心里的期盼准时推开老正沉重的眼皮,他欠起身从窗口望出去,天蓝得潮乎乎的,星星像密密麻麻的露珠子。老正自言自语说好天气,扯下牵着插座的手机,顺手拿起门背后的竹竿走出屋外。院子里,高大葱茏的核桃树还看不清枝丫,厚厚的枝叶乱作一团张牙舞爪的浓黑,边缘顶了一线不规则的朦胧天光。
  老正担心露水打湿手机,踮起脚,竹竿伸向核桃树枝晃动,挠了露珠的痒痒,露珠哗哗笑着跌下来。没晃几下,累得枯朽的肺叶里起了风,呼呼刮过胸腔,惊醒沉睡一夜的咳嗽,一声赶一声涌出喉咙,在寂静的村庄里四处跳荡,碰醒了狗,狗汪汪的叫,撞醒了核桃树上的喜鹊,喜鹊喳喳的吵。熟睡的村子被老正咳醒过来,天慢慢睁开眼睛,眼珠子般的太阳缓缓挪上山头,漆亮了勾腰驼背咳得缓不过气来的老正。
  “老毛病,拿药当饭吃也不见好。”老正自顾念叨:“弯腰树不断,痨病人不死,老来无用了。”蹲下身,按住胸口好一阵,缓过劲来,小心翼翼把手机塞进小布袋,收紧袋口,颤巍巍爬上搭在核桃树干上的梯子。气咳跑了,不够用,老正咧开嘴哄住气,爬一级哄一阵,哄一阵爬一级,好半天才把手机挂到核桃树上。
  只要没有雨雪冰雹,每天这个时候,老正都要将手机挂到核桃树上。村里信号稀薄,不挂到高的地方手机惹不到信号,老正就听不见大正二正的声音。他的耳朵越来越背,鸡鸣狗叫的嘈杂常常影响他的判断,好多次,他仿佛听见手机唱了,爬上梯子一看,手机的脸黑洞洞的。他忍痛送走陪伴他多年的白狗,卖掉五只下蛋的母鸡和一对整天扯长脖子聒噪的鹅,有什么比俩儿子的电话重要呢,一院子的活物被老正处理得干干净净,连根毛都没留下,只剩他踩着自己的影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进进出出。
  村子里没几个人了,喜鹊不吵不闹,四周便安静得像口深不见底的枯洞,难得看见个活人。没人和老正聊天,他早已习惯跟喜鹊拌嘴:“嫉妒我儿子能耐了,故意吵我,不让我听电话,有本事让你儿子也给你买个手机呗。”喜鹊不出声,偏头偏脑看他,他骂喜鹊:“狗东西,一边歇凉去。”喜鹊身子后沉,尾巴一翘,一坨白屎从天而降。老正恼了,抄起竹竿朝喜鹊挥舞,喜鹊背过身不理他。人老了,巴掌大的喜鹊也不把你放眼里。老正日妈捣娘的咒,喜鹊懒得听,一拍翅膀,飞出去找吃的,留下吹胡子瞪眼睛的老正,孤零零地站在核桃树下喘干气。
  就这么跟喜鹊一吵一闹,老正的日头就偏西了,每天重复和喜鹊吵吵闹闹,老正一年一年的光景就吵没了。
  大正二正生活在城里,大正在机关上班,二正做生意,忙的脚不落地,一年到头难得回来看老正一次。两人合资给老正买了手机,分工明确,老正的生活费轮流给,手机话费轮流充,亲兄弟,明算账,谁都不吃亏。手机和老正一样,啥活不干,靠儿子源源不断打来的钱,吃得饱鼓鼓的,无所事事地消磨堆满院子的时光。手机挂在核桃树上荡悠悠,老正躺在核桃树下的摇椅里晃悠悠。手机荡睡过去,经常一天到晚一声不响,老正不敢睡,守着熟睡的手机,像守护襁褓里的婴儿,生怕一愣神错过了手机的任何动静。
  老正记不清大正二正给他打了多少钱,只记得他们给他打过几次电话。十天半月,手机会突然唱起来,大正问他有药没,二正问他油米还剩多少,除了这些,他们似乎再想不起别的事。许多事情不能跟喜鹊讲,憋在老正心里积成堆,堵得心慌气促,想跟儿子说说:很久没料理,老伴坟头上的土塌了,他腰不行,垒不起来;核桃树的枝丫长到屋顶,风一吹就像扫帚,扫松了瓦片,天上下啥屋里漏啥;住三道河的姨爹生病了,姨妈死去多年,儿女们在外打工,姨爹闷得很,捎口信来让老正过去住几天,老哥俩扯散谈解解闷,路太远走不动,想让儿子抽空开车送送;假期让俩孙子回来陪爷爷住几天,别去这培那训的,爷爷老了,泥巴埋到下巴了,晚上睡下去,不知道早上还能不能起来;吃掉几背篼药,咳喘不见好,老有东西雾着眼睛,想去城里的大医院看看,日子不多了,活一天就清清爽爽的,把世道看明白……
  儿子没工夫听老正闲话,他们得到想要的答案,老正没来得及提起话头,一下把老正挂到电话之外。老正一阵叹气,叹完气再重新把手机挂到核桃树上,挥手赶喜鹊:“看这么多年笑话还没看够?等你娃长大你就晓得锅是铁打的了!”
  喜鹊不理睬老正,大的忙给小的喂食,小的吃完,撅起屁股拉屎,大的用嘴接住,飞到远处扔了。一家子叽叽喳喳的满树忙乱,乱得老正眼里泛起一层泪花。
  老伴在世的时候,核桃树没这么高大,树上不见喜鹊的踪影。夫妻俩领着年幼的大正二正,把清汤寡水的日子过得热火朝天。老伴走了,俩儿子渐渐长大,院子里只剩下老正,他才发现核桃树上长出个喜鹊窝,两只喜鹊喳喳不停,院子里的欢喜和热闹,不知不觉间被喜鹊叼到树上去了。一年又一年,树上的喜鹊变成了一群,树下的院子里依然只有老正独自一人。
  这天清晨,老正挂好手机,人没跨进门,手机哇啦哇啦唱起来,惊飞刚醒过来的喜鹊,手机很少这么早唱过,十分罕见的声响吓得喜鹊不敢落窝,久久盘旋在天上。老正慌忙火急爬上楼梯,是大正。老正看看天,太阳刚露脸,微黄的光扑上屋顶,薄薄的一层。这时候,大正该忙着开车送孩子上学送妻子上班啊。大正没问药,大正说:“这段时间太忙,事情堆起摞起,挪不开脚,等忙过这一阵,我回来看你。”
  老正不咳不喘了,把屁股嵌进梯子的空隙,身体镶在梯子上,腾出一只手搭了凉棚望天上的喜鹊,老看我笑话,听见我儿子说话没?喜鹊飞的很高,影子围绕核桃树画圈圈。老正大声说:“忙你们的事,看我干啥,我又不是花,有啥好看的!”
  大正说:“顺便跟你说个事,我请先生看了,我妈的坟地向山有问题,前面那山像把剑,刺破了我们家的运势,官运漏气了。我让先生重新找到一块好地,足够我妈和你用。”
  大正很少一口气跟老正说这么多话,老正只顾看喜鹊,有点分心,一时转不过弯来,他收回目光:“你说啥?”大  正的声音拔高一截:“迁坟,我买了块好地,先迁我妈过去,将来你也去。”
  老伴的坟地,是老正找的,他跟老伴干农活的路上经常歇脚的地方,青山环绕,古木参天,冬天能避寒风侵袭,夏天可躲毒辣的太阳。他不懂风水,凭空觉得那地方顺眼,舒服。他商量老伴,将来死了,就埋在那里。老伴挺高兴,说他在哪里她就到哪里,生不分,死不离。老伴死的时候,大正十五岁,二正十三岁,他带领儿子将老伴安葬到那块地里,叮嘱俩儿子,将来他死了,一定要埋在老伴旁边。俩儿子手牵手跪在老伴坟前,头点得像鸡啄米。
  大正起心动念的突然要迁坟,之前却没半点风声,老正一下懵了:“好好的坟迁哪儿去?”大正说:“我混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还好?好我疯了么?花这么大的代价。”大正顿了顿,没听见老正的回应,继续说:“迁到城郊去,先生说,那地是出正县级的地。离城很近,以后看你们方便。造福子孙的事,你不会不答应吧?”
  老正盯住手机,想看看说话的人到底是不是大正,他啥也没看见。大正大学毕业后,先在边小当教师,后来借调政府部门,没日没夜复习考公务员,好不容易进了城里的机关,却十几年蜷在一个窝里转圈。老正做梦都没想到,埋葬老伴的一堆土,阻断了儿子前进的路。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抬头往树上看,喜鹊歇脚了,脖子一伸一缩的瞅他。老正拔出屁股,低声对大正说:“老刀不砍刺,老人不管事,你问问二正吧。亲弟兄,好好商量,别牤牛耕地各走各的沟。”这些年,大正二正从不一起回来看他,哥俩坐不到一块去,三两句话就呛得脸红脖子粗,一个奶胞吊大的亲兄弟,小时候好的糖粘着似的,长大了却仇人一样。
  大正要迁坟,迁到老伴和他完全陌生的地方去——整整一上午,大正的话如同一群喜鹊在老正的脑海里扑腾,挖坟迁坟的场景,腐烂的棺木,老伴白森森的骨殖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的眼皮包不住眼泪,泪水溢出眼眶,沿着皱纹蠕动,在他脸上织出一张细密的水网。热辣辣的太阳里,老正打了个寒噤,他啥也不想说了,说了也没用,放屁都有股粮食气呢,他的话早就不如一个屁了,大正二正鼻子都不会皱一下的。
  胸口像焖了一锅糨糊,老正吃不下饭,端杯茶坐核桃树下。一树浓密的枝叶轻轻抖动,筛碎了阳光,零零落落的光片子跳跃着扑下来,碰疼了自己,贴住老正颤动不休。老正嫌光亮刺眼睛,刚要扣上眼皮,手机哇哇唱起来,他抖落一身碎亮站起来,举起竹竿,定定的看着手机,唉的叹息一声,重新坐回椅子里,任由手机唱:“我在遥望,月亮之上……”手机唱歇了,老正松一口气,扔掉竹竿端起茶杯,嘴皮没挨到杯口,手机再次唱起来。老正抓起竹竿,他太想像打核桃那样一竿子把手机打下来,几脚踩哑巴了。老正木在椅子上,任由手机不停地唱,唱得惊慌的喜鹊渐渐以为常,上上下下围着手机跳跃。
  老正终于败给唱不累的手机,他慢慢爬上梯子,是二正,二正火汹汹的:“大正追回来了吧?半天不接电话,儿子也分亲疏,他能耐了,你只会偏他。”二正的话,总像一根根棍子,经常杠得老正耳朵心子疼。老正说:“大正没来,阎王来了,来要我的命!上个茅房你瞎扯啥,手机又不能揩屁股,屙屎还带手机?米油都多……”
  二正不听老正说话,二正仿佛被狗撵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大正准备迁坟,你同意了?”不等老正开口,二正说:“不能同意,我也请先生看过的,妈的坟地是个聚宝盆,山型走势适合发展生意,这些年我顺风顺水,先生说全靠妈坟地的风水护我,你的生庚八字和坟地很合,将来你葬到那儿,势头会更好。你听我说话没?他迁坟,就把我迁完蛋了,我不是你捡来的,你得一碗水端平,杀一个救一个的事求你别再干了。”
  老正手一颤,手机差点掉下树去。二正的意思他懂,从前家里穷,大正念大学念得家徒四壁,他供不起两个学生,迫不得已让读高中的二正退学。二正犟不过老正,嘴上不说,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跟村里的几个羊贩子爬山涉水的学做生意,苦扒苦挣的,生意由小变大,慢慢做进城里。二正手头宽裕了,心里仍然记恨老正当初的决定,动不动就说老正不拿他当亲儿子。二正打心眼里认为他虽然有钱,但读书少,没社会地位,大正的一切,才是他想要的,老正偏爱大正,强迫他把属于他的未来拱手让给大正。
  二正粗声大气的吵得老正头昏脑涨,忘了自己坠在梯子上,一脚踩空,重重地摔到地上,膝盖上的老皮缩皱成一堆,退出一片嫩白,血一点点往外鼓,越鼓越大,汇聚成线,顺着腿往下爬。老正没觉得疼,腿使不上劲,挣不起来,他索性仰天躺着,疑惑地看晴朗的天空。老伴的坟地,离家不过三里远,大正二正围绕坟地生出几箩筐事端,没顺道回家看他一眼,他整天痴呆呆的守在核桃树下等他们的电话。
  老正很害怕看见手机了,一连几天,他没给手机充电,怕手机突然唱起来,用衣服层层叠叠的裹严实了,死死压在枕头底下,像枕了地雷,提心吊胆的躺在床上,太阳当顶也不起身。
  手机一直没唱,老正想可能大正二正商量好不迁坟了,皱巴巴的心稍稍舒展一些。第五天早上,院门吱吱呀呀的唱了,大正推门进来,眼圈红红的,嘴唇如同反复打磨的砂皮,皮屑凌乱,顶了满头蓬乱的疲惫,火线逃兵似的走到老正床前。老正的心猛的缩紧了,人一头钻进被窝。
  大正说:“二正死活不让迁坟,要跟我拼命,我也不迁了。爹,你主持分一下家吧,我跟二正虽然各过各的,但老家的家从来没分过,不明不暗的,有些事不好处理。” 
  老正乌龟一样从被窝里探出头,疑惑地看着大正:“分家?哪里有家可分?想分我吧?”大正不看老正,朝屋顶眨巴眼睛:“二正虽然有钱,身份还是农民,土地山林房子应该归他,你年纪大了,去城里跟我住。以前我眼浅耳朵软,听老婆的话,没照顾好你,从今以后我给你养老,不攀扯二正。”
  大正板凳没坐热,二正一阵风进来,汗水湿透了衣衫,背上的背包啪的扔到地上,砸起一阵灰尘,人径直刮到大正面前,一把抓住大正的衣领:“爹我也养的,你没多出半分钱,凭啥跟你?”
  大正跳起来,反手抓住二正的衣领,两人的手立刻绞成麻花。大正说:“妈的坟地,老家的房子土地归你,我只要爹,从今往后爹的事与你无关。”
  二正说:“好事占尽了,还吃饱不知道撂碗。你的今天怎么来的?工作谁给的?你坐着躺着月月按时领钱,我一个生意人,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你硬是见不得我好,非让我讨口要饭你才甘心?”
  大正说:“我好了我能不管你吗?”
  二正冷笑:“管我?你要好到啥程度才管我?我穷得掉毛的时候求你多给爹一点生活费,帮我减轻一下负担,你屁都不放一个。借你房产证抵押贷款,婆娘几眼就把你眨哑了。问你借点钱周转,明里哭穷暗里一家人天南海北旅游。黑良心黑屁眼的种,牺牲我成全了你,你心里却只有你自己。”二正悲从中来,眼泪咕噜咕噜滚落下来,张着黏涎沥拉的嘴哭喊:“你买的地,损我保你,你以为我不知道!”
  大正梗着脖子喘气:“我的苦衷你不知道,小副科级,处处看人脸色,你至少还有钱,可我有什么?妈保佑你,让爹保佑一下我为啥不行?我给爹在我买的地里修好了生基,这事已经没余地,爹我要定了!”
  二正不甘示弱:“我把铺盖卷回来了,寸步不离和爹住一起。来给爹修生基的师傅,分分钟就到,你休想得逞!”
  两人紧紧绞住对方,泪眼婆娑瞪着彼此,哭喊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吓得墙角里的蜘蛛四处逃窜。
  老正悄无声息挪到屋外,一地阳光白得刺眼,喜鹊不习惯院子里的吵闹,落到挨近屋檐的树枝上,好奇地往屋里窥探。老正“日”的扔东西砸喜鹊:“看不要钱的把戏,小心把眼睛看瞎嗓子笑哑。”东西没砸到喜鹊,在屋瓦上蹦跶几下,卡到瓦槽里不动弹。老正才看清,卡在瓦槽里的是儿子买的手机。
  老正袖着手,拖了受伤的腿,一跛一跳来到老伴的坟前。天气晴朗的日子,他时常来陪老伴晒晒太阳,说说话,手机放到墓碑上,老伴活着的时候没见过手机,他告诉老伴大正二正在手机里装着的,手机一唱,儿子就出现了。老伴的坟墓地势高出村子一大截,手机惹了满当当的信号,老正迫切希望手机唱起来,让老伴听听儿子们的声音,可他一次也没有如愿。
  老正撑着墓碑,慢慢将腿放平,斜靠在老伴的墓碑上。老伴的墓碑算不上碑,是当初他找来的一块野石板,上面没有一个字,石板上方的土塌了,石板显得十分突兀,像个翘首期盼的人,孤零零地伫立在荒草之中。他老想着大正二正啥时候抽空给老伴的坟培培土,立一块工匠打磨好的碑,刻上老伴的名字,让日渐平下去的土堆看上去更像一座埋人的坟墓。
  老正从怀里摸出酒瓶,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大口,闷声对老伴说:“你烦我喝酒,这么多年我没在你面前喝过,今天准我喝一次。你都看见了吧,都听见了吧,你说,我该死给谁啊……”再一仰头,瓶底朝天,清亮的液体从嘴里倒进去,从眼里淌出来。含住瓶口的老正,面朝苍天,好像在吹一支无声的唢呐。
  老正醉倒在老伴坟边的草地上,呼呼睡去。他梦见自己死了,身下的土地自然塌出一口井,他陷进井里,井沿上的泥土呼啦啦席卷到空中,大雪般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在他身上堆积成坟的形状。他看见核桃树上的喜鹊拖儿带仔飞来,大大小小的喜鹊排成行,驮着一块平整的石板,端端正正地立到埋葬他的土堆前,和老伴的墓碑并列在温暖的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