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不散(二)
作者:清欢 时间:2016-10-09 阅读:207
在大黄的保护下,我不仅结束了噩梦般抖着小腿肚飞奔着穿越村庄的历史,我甚至敢公然对抗一直以来欺压我的隔壁王胖子,正因为这样,我和大黄也闯了一回弥天大祸。这一回,差点要了大黄的命。
年关将近,村里人有提前买鞭炮的习惯,买来挂在灶膛旁的板壁上,认为烤脆了燃放的时候会更响。这一天,王胖子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偷偷把家里挂着的炮仗解下来几个,出门遇到我就燃一个扔过来,我吓得往后一趔趄,措手不及摔进了三叔刚挖出来准备杀过年猪用的灶洞里,摔了个四仰八叉。大黄被炮仗爆炸的声音吓蒙了几秒,突然暴怒着几个箭步冲上埂子,三两下把王胖子扑倒在雪地里,在王胖子浑圆的小腿肚上留下了一排猩红的血印子后,又迅雷不及掩耳的冲向还陷在灶洞里的我。王胖子被吓得魂飞魄散,鬼哭狼嚎地拔腿就往家跑。
我知道闯大祸了,王胖子的妈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泼妇,出了名的护犊子,谁要是招惹了她,她能跑到人家堂屋里,打散头发,衣衫不整地哭闹上几天几夜,村里人对她唯恐避之不及。王胖子被大黄放翻了,她是绝对不会放过我和大黄的。
我爬起来,带着大黄慌不择路往远处跑。残雪未消,路上全是没及脚踝冰冷刺骨的泥泞。我们得赶在王胖子妈来家大闹之前找个地方躲起来。
田野里堆了不少草垛,我慌乱扒开其中一堆,带着大黄躲了进去。冬天的黄昏,来得特别早,白日里停了的雪,伴着呼啸的寒风,断断续续又下了起来。透过草垛缝隙,远远看见我家院子里有好几把手电筒晃来晃去,王胖子妈尖利的叫骂伴着我奶奶对我急切的呼喊,划破漆黑的夜色,回荡在村庄上空。大黄安静的卧在我身旁,我伸出冰冷无助的双手,抱住大黄的头。
村子不大,我和大黄跑出去不远,三叔没有费掉多少力气便在草垛里找到了惊恐万分的我和大黄,三叔拎着我的耳朵,嘴巴里恶狠狠诅咒着大黄,把我和大黄带到了王胖子妈面前。
结果可想而知,奶奶护住了我,而可怜的大黄,成了众矢之的,在我绝望的哭喊声里,三叔和王胖子妈手里的木棍,雨点般落在大黄身上,我三叔拎着打折了半截的木棍,愤愤而又坚定地说:这惹祸的死狗,不能再要了。
我人生第一次绝望,是三叔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人生第一次下跪也是那个时候,我抓住奶奶的手,扑通跪在她面前,泣不成声地哀求:奶奶,我不能没有大黄,不要打死我的大黄……
我奶奶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在那个一块钱可以买十个鸡蛋的年代,事件以我奶奶拿出藏在箱子里准备置办年货的十六块钱赔王胖子妈而结束。
后来的事,我不想回忆了,我只记得大黄并没有跑,怎么打都往我的方向窜,它差点死了,也许是没伤及要害,也许是舍不得我,总之,它又奇迹般活了过来。
我和大黄的感情,春来秋去,随时光的流逝,越发地密不可分。大黄喜欢的所有活动,除了后半夜跟邻居家夜猫打架我无法参与之外,其他时候我们俩基本上形影不离。我和大黄经常在太阳底下的包谷草垛里,睡得口水四溢死去活来,在秋天空旷的田野里埂上埂下追逐,把太阳从头顶追到了西斜,无数个月明星稀的夜里,我们俩披着月光穿过幽暗的树林,悄无声息又毫无畏惧地行走在长满露水的乡间小路上……
而这世间,盛宴必散,又是一年暑假,在外地站稳脚跟的父母,已经计划好新学期就把我带到身边去读书,父亲的决定从来都是命令,没有更改的余地。我终于意识到我和大黄很快就要分开了,内心整日被盛大的悲伤笼罩,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分别于我和大黄,都是猝不及防。我从未想过会和大黄分开,友情就是全世界的年纪,作为患难与共的发小大黄,我无法想象,没有它的保护,随便蹦出来一条小狗汪汪几声,就可以把我欺负得全身发抖的生活。年幼的我甚至以为,我和大黄都不会死,如果要死,也是在漫长的岁月过后,一起从这个尘世消失。
我曾试图忘记父亲来接我走那天的情景,但多年以后,依然清晰如昨。
那是个秋日的早晨,太阳刚刚挂上山头,我和父亲就动身了,大黄尾随着三叔送我和父亲走出村口,父亲牵着我和三叔话别,大黄一下子从三叔身边跑过来站在了我身边,站成了我们三个和三叔话别的场面。
大黄以为要和我一起走。
三叔大声呵斥:大黄,回去!大黄置若罔闻。
三叔顺手抄了根带刺的木棍,准备把大黄打回去。我赶紧说,你给我,我来跟它说。
我接过棍子,却不知道怎么跟大黄开口,我从来没有对大黄动过手,以往的日子里,我手里即使有棍子,打的也是别人家的狗。
我拿着棍子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抽着路边的杂木,很无奈的跟大黄商量:大黄,你先回去,你好好听三叔的话,我放假第一件事就来跟你玩啊大黄……
大黄定定地看着我,秋日的朝阳铺在它清澈的眼睛里,散发出奇特的美丽光影,那光影反射过来,蒙住了我的双眼。致使我说话语无伦次。
一向听话的大黄,像是没听懂我的意思,或者,他根本不愿意听明白,离散来的太过突然,我们都还没有做好伤悲准备。
三叔说父亲身子单薄,带的东西多,再送我们一程。
我们一走,大黄又紧紧地跟了上来,三叔时不时回头呵斥几句,或者捡石头恐吓大黄。大黄退后了几步,我也跟着退了几步,不远不近地走在大黄前面,我想,三叔即使真要对大黄下狠手,先打到的也是我。
父亲说了,城里的房子是租的,人住都嫌挤。我明白他的意思,那城里租来的房子,不可能有大黄的容身之地。我不敢说话,任由心里撕裂的疼痛,默不作声地洒在这条我和大黄无数次欢快跑过的小路上。
走几步,我偷偷回头看一眼大黄,每当我回头,大黄都在看我,就这样又尾随了好几里地。爬上了山梁,眼前就是平路,三叔说他就送到这里了,他要赶回家去放牛。就在再一次话别的间隙,大黄突然跑到和大路平行的灌木丛里,还故意跑到了前面。
三叔说:这死狗,还敢不听我的!没事,你们走,等下我把他打回去,说着又去捡石块。
父亲低头看我,我努力睁大眼睛看向大黄的方向,眼泪没忍住,终于掉了下来。
父亲说,欢儿,你再去劝劝大黄。
我朝前跑了几步,跟父亲和三叔走出一定的距离,才朝大黄招手,大黄疯了一样从林子里窜出来,扑到我面前,我掰过它的头,让它看着我的眼睛。
我说大黄,你听话,你先回去,跟你说了几十遍了,放假就来看你,好不好?大黄,你快点回去了,不回去,三叔会打死你的大黄!我已声泪俱下。
大黄死死地盯着我,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执拗,眼睛里奇特的光影变成了茫然、失望、恐惧和不知所措的交织,铁了心不理会我的话,突然一个转身,又窜进了林子里.
愤怒的三叔已经没有耐性,捏起一个大石块瞄准大黄的方向,用尽力气砸向灌木丛。长年累月习惯了用石头来指挥恐吓家里那些不听使唤的牲畜的三叔,扔石块的精准度不容置疑。
我捂住耳朵,还是听见了弥漫在山谷里大黄的惨叫声,我终于没看见它再尾随而来,但我也不知道它到底走向了哪里。我只知道,大脑一片空白我,在大黄永不消失的惨叫声里,跟在急着赶路的父亲身后,走向了自此之后再也没有大黄的未来。
新学期开始不久,三叔打来电话,说大黄那天只是腿断了,并没有死,第二天才回到家,回去后不吃不喝,没几天就死了!我痛彻心扉以为的短暂生离,就这样被三叔轻描淡写的叙述成了永恒的死别。
三叔说:不过是一只狗,死了就死了。
三叔哪里明白,在我心里,大黄不是一只狗,是一个人,是每一个清晨见到的第一双温柔的眼睛,是每一个黄昏守候在归家路上的忠诚等待,是每一次噩梦惊醒后,听到叫声就让人心安的深情守护。
意外喝醉的晚上,踩着默不作声的夜色连滚带爬找到家,抖抖索索拿出钥匙,好不容易戳开了门,陷在冰凉的沙发里,内心突然温暖又疼痛,是的,我想起你来了,大黄。过去的人生里,大部分记忆让我厌倦并且害怕记得,只有关于你的部分,永远是个温暖的存在。窗外细雨迷离,屋里静谧盛大,在这个繁星抛弃银河的黑夜里,大黄,我好想你!我多希望,你能告诉我,我们没有死别,亦无生离,只是没有约好,什么时候再见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