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天后土
作者:刘业旦 时间:2016-10-18 阅读:147
今天下班回家,见小区单元门左侧的墙上贴了一张巴掌大的红纸,我知道那不是商业广告。就念: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
行人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这则红纸贴流传极广,歌句个别省份也差不多。它在书面上有个名头唤作《寄名歌》,主要因婴儿夜晚哭闹不止,无论父母怎么哄怎么摇,都没法使他(她)静下来,看医生又不济事,检查一切正常,遇到这种情形,只得求助这首《寄名歌》了。
记得女儿小时候也喜欢在晚上哭闹,后来发展成为“落地响”,一放在床上她就哇哇大哭,一抱在手上她还在嘤嘤不止,非得让你抱着来回走动。那段时间我和老婆总是轮流值班,在深更半夜里抱着她,从房间的这头冲到那头,等我们跑累了,她也睡着了。一看医生,没甚毛病,开了一些维生素完事。最后我按照威宁的习俗,裁了十几张巴掌大的红纸,写上“天皇皇,地皇皇”的字样,贴在四村八庄或通衢小巷的墙角转弯处。有科学根据吗?似乎没有。但又是言之凿凿的确乎其事,慢慢地那病恙也在不声不响中无形地消遁了。虽然不知道后来女儿的不哭是不是跟这红纸贴有关,到现在我还是一头雾水不得而知。
著名的民俗专家魏建功先生《医事用的歌谣》一文中曾这样说:“……他们总相信小孩不夜啼,就是这一纸秘方的奏效。有一次,我的表弟得了夜啼症,他们家请医生诊治;这位医生就教他们这样治法,这种纸条,据说贴的时候要在夜深人静,教人不知道才行。”
我们知道,歌谣最早见于《诗经·园有桃》:“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一般说来,“有章曲曰歌,无章曲曰谣”(《韩诗章句》)。歌因为受曲谱制约,歌词要求有与之相适应的句法章法结构,节奏一般来说比较徐缓。谣不配乐,没有固定曲调,吟诵方式和章句格式比较自由,节奏一般比较紧促。古人对歌与谣统称为“歌谣”。
喜者歌其乐,愁者歌其苦,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广义上的歌谣包括劳动歌和生活歌。而生活歌大致有诀术歌、仪式歌、习俗歌三类。其中诀术歌是被认为具有法术作用的民间歌诀与咒语,诸如《寄名歌》之类,道家把它也叫做《吵夜咒》。婴儿夜哭之症,民间所采取的这种符咒治疗方式,一般学界认为是道家符箓的民间化,也有学者认为这是源于一种原始语言的“灵物崇拜”。民间也认为语言是一种神圣的东西,认为它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不好的语言有时往往一语成谶,好的语言则需要我们交口传颂。就像蓬勃于山野村庄的野草,这些个《寄名歌》广泛流传于广大农村地区。
威宁十多年前,特别是乡下,一看到墙上有“天皇皇,地皇皇”的红纸贴,人们总是大声地反复地念读,也不管那“夜哭”的儿郎是本地的还是别村的,也不管是已经不“夜哭”了的还是正在“夜哭”的。一些不识字的老大娘老婆婆听见我们在念读,也念读起来,只是没有我们的声音大。那四句话,比任何其它的唐诗绝句 “念读率”都高得多呢,真是家喻户晓妇孺皆念啊。红纸贴上面的童谣,注满了为人父母对自家骨肉的祈求,也注满了邻里之间对别家孩子的关爱。孩子们就在这种浓浓的诗意中成长;世界,就在这种诗意中融和。
威宁歌谣就这样被山风一吹,在凤山寺化作山歌,在草海边化作渔歌,在田地里化作田歌。要问威宁歌谣有多少?你数一数威宁的庄稼地里洋芋有几个!威宁歌谣来源于生活又浓缩生活,然后又回归到生活中去释放。春夏之交,农忙时节,栽秧种芋,走入山谷田间、坡前坎后,也许你会听到歌谣回荡,那声音或粗犷豪放,或优雅清亮,或曲调爽朗,或情感质朴,在田间劳作时唱的歌,最著名的还是《寄名歌》。“……行人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我也反复念读着。当然,小孩“夜哭”,我们主张还是应该看医生,但人们仍旧是乐此不疲!
后来这种治疗婴儿夜哭的习俗今天被当作迷信活动而日渐绝迹,然而作为一种民间歌谣习俗却仍在传播。在各地风俗文献中,亦时时可见这种习俗的遗存。“哭夜郎”的法门,尤为常见的,还是贴在街口巷道的《吵夜咒》。
当城市化进程就像一场蓄水已久的大雨,骤然淋湿了我们对村庄的每一个念头,一条公路带来了工厂,也带走了去外边的人潮。孩子们不再跳方格,不再唱民谣,而是闷在逼仄的网吧。面对村庄,我们竟变得不知所措起来,就像汪曾祺先生面对胡同照片的黯然神伤一样,我们担心我们的歌谣也会在雨打风吹中慢慢老去和消逝。在城镇化进程中,大量村庄正在消失,那些散落于山野的歌谣,犹如被人遗忘的山珍,面临无人传唱和被淘汰的危险。偶尔有上年纪的老人哼上几首,已是罕事了。中国人向来注重安土重迁,今天我们来重唱《寄名歌》这些威宁的歌谣, 其时希望大家存留我们对村庄变迁的记忆。留住了我们的歌谣,我们就留住对皇天后土的尊重。也许我们的村庄总会有“无可奈何花落去”的那一天,但我们的歌谣总会带给我们“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欣喜。
今年暑假我回湖南老家,在乡下的墙壁上难得一见地发现一张巴掌大的红纸贴,依然是那么鲜红醒目,其内容是这样的:
天青地绿,小孩夜哭,请君念读,夜夜安宿。
一样的皇天后土,一样的天青地绿,一样的民俗内容,一样的旧情难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