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20

　　一场大雨，带走了你。听说，那个深夜，当人们发现你之时，你已沉沉睡去，蜷缩着身体，就像每一次背回超重的玉米包，颓然席地而睡的模样。山野的泥涝沾满你的全身，你那件旧皮衣上还残留着白天从讲台带回的粉笔灰，旁边是一把锄头和一个撮箕，还有你那深锁的眉头与艰难的皱纹儿。

　　当夜，你怀着小弟第二天参加军校面试的期许，握住一份不确定的小小惊喜，安慰他“早点休息”，独自上山干活去了。却再也没回来。

　　火车一路驶向山野，家里只是来信说你生病了，要我们回去看看，云淡风轻的，没有任何迹象。在火车站与大弟会和，他出奇地平静和沉默，也只是淡淡说声你病了。时间一分一分地在七月热烘烘的火车间煎熬着度过，就在火车广播传来主持人悠远而柔和的声音时，我莫名地着急起来，懊恼地排除那个黑暗的结果，我狠狠地摇摇头，但孩童时候那种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那时候，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四人，朝不保夕，活在饥寒的煎熬中，远方求学的你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午后，踩着金黄的夕阳，挑着一旦白生生的馒头，一脸笑意走进屋里。正在刮锅底搜饭的母亲被你吓哭了，小小年纪的我略懂得深情，阔别已久的暖暖父爱照耀在姐弟身上，而我因为高兴悄悄退到角落揩眼泪，却不忍耽误啃馒头的时间，记忆中馒头是咸的，也是世界上最好的食物。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噼啪滚落出来，砸在人群鼎沸中……

　　当回到家里，证实你已离开人世，大片大片的空白占据了大脑。醒来后，从未再敢触碰关于你的记忆。除了我，还有妈妈和两个弟弟，我们含着痛楚活得小心翼翼。

　　终于还是到了除夕，年夜饭，那个位置，空下来了。久久不能平静内心的翻腾，姐弟三人不约而同说来看看你。

　　清风开满山岗，你的“家”一身清贫，你还是活得如此寒碜吗？在放下三个孩子吸血鬼般的求学压榨下。

　　大弟挽起袖子，拔走你“门”前的杂草，你还是活得那么粗糙吗？在卸下家庭的柴米油盐之后。

　　我拿起火机点一支烟，可是火苗很快就被风吹灭了，你还是抽着最廉价的烟喊着要戒烟吗？连这支普通的烟也不舍得我点，即使在我已经工作领了工资之后。

　　小弟燃起蜡烛，盛满浊酒。洒下的酒，很快就被没了痕迹，你还是那么喜欢家里的玉米酒吗？就算是没有人与你为伴。

　　此时的我们就像小时候的除夕，想方设法从你身上套下更多的压岁钱一样，我们七嘴八舌汇报一年的“战绩”，也像小时候一样互不相让，成年的我们竟然如同三个孩童拌起口角，烛光照亮大半边夜空，谁都不让泪水露面，却满怀哽咽。

　　当沉寂占据大片大片的夜空，一声铿锵有力的军歌划破夜空“当兵前的那晚上，兴奋又紧张，父亲悄悄来身旁，扶住我肩膀，他这样对我讲……”就在当夜，我和大弟在外求学，只留下刚好毕业的小弟面对你猝然长逝的打击，我很难想象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独自将你背下山顶，然后擦干泪水天亮后独自踏上火车奔赴手术台，做了近视矫正手术后奔赴另外一个城市参加军校面试。我也很难想象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内心经过怎样的炼狱，在医生的嘱咐下始终不敢滴一滴眼泪。

　　送走弟弟，我递上辞呈离开这座城市，准备回乡照顾你的挚爱。驻足在车水马龙的站台，听到急促的车次广播，没有一个人发现有个姑娘即将告别这座城市，他们依旧默默然穿梭前行。我突然泪流满面，放声大哭。

　　这座城市呀！我曾经带着怎样卑微而豪华的梦想悄悄接收它的改造，准备成为它的一员。那是一周前，大弟双腿因意外致伤，送往省医就治。你从老家赶来照料大弟，刚入职的我为了站稳脚跟，连一个下午的假也舍不得请，尽管实习几乎没有工资。下班之后，听说你找不到周围的银行，没办法取钱。我匆匆忙忙赶到省医，站在医院门口我焦急地等你慢吞吞出来，急忙领你去周围的银行，一路上你始终怀着歉疚的笑容，却忍不住驻足四处观望，像个刚放学的小学生，什么都能吸引眼球。路过一个大型购物超市，我说给你买些生活用品，你东瞧瞧西看看，拿起一个精致的保温水杯，似乎你对这里的一切都那么满意，我凑上去说：“买吧，反正也才四十多块钱。”四年的大学生活没有让我变得有钱，却培养了我高端的生活品味，所以这样的价位对于一个带着新入职的跃跃欲试的准毕业生来说，觉得不值一提。可是你还是放下了，拿起一个两元八毛的塑料杯。

　　送你到路口，我说有事要急着回去，你也满口答应。我走上天桥，无意识回头看你，没想到你正好也回头看我。当时暗自下决心：“爸，等等吧！我一定接您到这里住，那时候您就是这儿的主人。”只是你匆忙转回去，就像这些年来你对我们从未流露过爱的痕迹，所以我一直很独立，你也一直很放心，从未过问我的一切，只是无条件支持我的一切决定。谁也不曾想那竟然是最后一面……

　　是不是生命从来就是一种注定，直到今天，当想起你的事件越来越少，我似乎明白了，你原来对待我们始终严肃和疏远的态度就是为了今天我们不至于怀念太深吗？如果是这样，我真的为生命感到惋惜和愧疚，因为竟然来不及说声谢谢您！关于你的记忆越来越远，你的位置被我们几姊妹的坚强弥盖。然而，人世间的感情又有多少是可以被时间铭记的，无论是痛苦还是幸福，无论是深爱还是仇恨都一样会被时间无情地扔下。    

　　我的亲人，当你与世间告别，是否对这片土地深深怀念？

　　我的亲人，当你背上行囊，坠入茫茫人海，回首处是否也会双眼噙满泪水？

　　我的亲人，当你埋首繁琐的生活，抬起一双布满细纹的双手擦拭装满故事的眼角，你是否还会想起曾经的模样还有如银铃般的青春？

　　很快，又是一年。今天是你的日子，你种的果树热情地结满果实！岁月悄然无声地从柴米油盐中溜走，而你享受满岗清风，不闻人间烟火，每一个人间团圆的日子都深深地牵动四海之心，你累了说放就放，卸下人间的重担，独自远行，这场离别之痛曾深深锤在我们的羽翼上，但你毕生的耕耘得到了延续，我们很快托起你交代的使命，大弟回到学堂，继续攻读学业，以坚忍而沉稳的精神默默扎根；小弟穿上军装步入军校频频以优异的成绩安慰远方的守望；而我回到故土，守着你的挚爱我的母亲，踏上你站了三十年的讲台，培育新一批桃李！父亲，这些年我一直很努力，一直很独立，独自撑起家的种种经历，许多坎坷超出我的想象和能力，但亲人、朋友、老师、长辈、同事、邻居……许许多多来自不同人的帮助给了我无穷的感动和力量。

　　我在距离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一个个无声的梦境中描摹您的严厉和温柔，画面中的小女孩，时而娇憨任性，时而纵情欢唱，时而肆意哭泣……我从追寻的睡梦中醒来，故事突然化为乌有，如果时光允许，请允许我亲自说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