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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07

呼唤我的声音

作者:萧萧 时间:2016-12-07 阅读:212


   我睡在黑漆漆、潮乎乎的小屋子里,大多时候用铺盖把自己卷在里面,滚到床底下,这样就能安然入睡了。当别人别人上学了,扛着锄头去锄地了,我就睁开眼睛,想那只鸡昨夜被宰杀了,那条狗生病了,那一只毛毛虫又破茧成蝶了,门前的那一片毛桃是不是落光了,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我就这样睡着、醒着。
  把我吵醒的,是一种奇怪的声音,似是从遥远的星球,软绵绵、空渺渺地传来,轻轻地呼唤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依旧被铺盖裹着,却是睡在杂草中,嘴巴里含着半口泥巴,鼻子全是虫子。而隔墙里,正是我居住的小屋,呼唤我的声音,就是从那里模模糊糊地传了出来。
  这时候,狗会拉动铁链子,汪地叫上一声。
  白昼里有这样的安静,总是出乎意料,狗平滑的声音,遥远空荡,它的声音唤起大群的生命,鸡鸣声,牛叫声,山雀嬉闹声……唧唧喳喳活跃几分钟,又归于沉寂。
  叫我名字的人,又开始发出低沉的声音。
  我悄悄地把脚抬起来,挂在窗棂上,吊起自己,只为把这声音听得更加真切,更加准确,而此时,却又悄无声息。我无意中看到屋子里那口漆黑黑的棺材,心口却瞬间温暖起来,多么好的一口棺材啊,无论是它在这里等人,还是人在远处等它,它都一点儿也不焦急,该埋入黄土的时候,它躲不掉锣鼓喧天,而摆在这里的时候,它尽量安静一些。
  是不是,它,要告诉我一些什么?
  我悄悄爬起来,像一束光一样挤入小屋,围绕着棺材左右打量,想看出一些端倪,却什么也找不到。
  斜日蹒跚在山头的时候,我就看见那群六七十岁的老人,眯着眼睛坐在墙角跟,静静地消化着一颗玉米,或者一个土豆,他们用木拐杖轻轻敲打着自己的小腿骨,又低下头,贴近小腿,极力地想听出点什么,我猜想,他们是在倾听肌肉死亡的声音。
  我卷着裤腿从这里走过,看见他们的眼神尽量地往后退缩,越来越深,就像一个少年看见一位妙龄女郎绷紧肌肉,蹦跳而过时露出的眼神。
  这时候,我又听见在屋子里呼唤我的声音,透过窗子,我还是只看见那盒上漆的棺材,这是房东的父亲的棺木,房东的父亲已经七十九岁了。现在,他也坐在这里,他最喜欢用手挠干瘦的身躯,皮屑随着阳光,滚落一地,挠久了,他就睡,睡久了,他又起来看看屋子里的棺材,或者是他在等这口棺材。
  他在等它做什么呢?
  有一年春天,一阵东风吹过,满山的树枝上挂满了饱满的芽,这如婴儿牙龈的芽,撑得我浑身痒痒,这时候,我匍匐在草中,盯着树梢头,就希望看见看他们在哪里一点一点地撑破枝头,一天半日,总是没有动静,而我感觉自己的牙齿,正一点点爆开了牙龈,酸溜溜的,怪难受。
  等树芽撑破枝头的时候,邻居家刚出生的小孩忽然就死了,娘说,这小孩子还没吃上人间的第一颗包谷。我想,他的到来和他的离开,一定是他自己早就安排好了的,他来,仅是为了接走一口棺木,人世间,总有一口棺木在等待着一个人。
  我忽然意识到死亡,这是我平生的第一次颤栗。
  当我再次听见呼唤我的声音时,我是心惊胆战,在我这个年纪,把生命与死亡扯上一点关系,那是不可想象的。但此刻,它似乎已经浸透了我的骨头,透明地穿插在我的肺脏里,那么我是不是该恐惧地嘶叫?
  于是,我喜欢上阳光,我总是躺在阳光里,把衣服脱掉,把裤子脱掉,把头发取下来,再把皮脱掉,用力地晒,晒骨头,晒每一个细胞,我担心他们会生锈,会腐烂,会死去,我竭力挽留它们。
  有一阵子,我没有听见呼唤我的声音。我按照老人们说的辟邪方式,出门都对着呼唤我声音的地方撒一泡尿,时间一长,呼唤我的声音竟真听不见了。然而,这片土地竟然烙上了我的味道,开始发臭,我扛着锄头,将发臭泥土刨出来,倒在河里,整整挖了一天,我还能闻到自己的味道,我忽然就坐在那里,激动地用力吻着那些黄土。
  我还年轻,我要尽量地撒尿,在每一寸土地上,浇灌上这肥料,养活一株草,草又养肥一匹马,马儿再养活一群人,这一群人烧出旺盛的火焰,然后,又等一泡尿浇灭这一团团火焰。
  人死后,都会去哪里?
  这个年纪,是不适合想这些问题的。
  有一天,我又听见呼唤我的声音,那声音是从对面的山麓里灌出来的,渺渺茫茫,我静静地坐下,想和它对话,忽然间莫名其妙地泪流满面,我努力让自己平静,想沉默,却不知何为沉默,只能对着山麓,长啸一声。
  我回头对着身后狗说,你听见了吗?
  狗仰头叫了一声“汪”,难道这只狗也在听谁在呼唤它的声音?是否也如我所闻,那声音密密麻麻,随风而动,随遇而安,飘飘忽忽,如梦似幻,如歌如泣。
  如果我归于尘土,要和那些杂草野虫葬在一起。和一颗农民扔掉的瘪种子葬在一起,等那颗瘪种子发芽了,开花了,让他听听那种遥远阔达的呼唤,真实又虚无,让它感受大地上吹过的风,飘下来的雨,感受春天的饱满和秋天的结实,感受男人的筋骨和女人的嫩滑,感受一颗精子和一颗卵子的一场战争。
  哦,我的黄土,我足下的黄土,密密麻麻的呼唤声,又排山倒海而来,刺骨的阳光,又铺陈在大地之上,要哭就哭吧,要走就走吧。
  记得,撒出你的每一泡尿,浸透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