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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08

小舅母和苏小米

作者:宫敏捷 时间:2016-12-08 阅读:233


   从北京回家的第二天,遇上十年一遇的大洪水,目之所及,尽是一片泛黄的汪洋;从市里赶来的抢险车,在山路上排成长龙。我们家在一个半坡上,要不然也会被淹了。洪水冲毁道路和桥梁,还冲毁门前坝子里的庄稼,听说,隔壁村子,还冲走两个在水边玩耍的孩子。是两兄妹,才八九岁。哪里也不能去,只好把行程进行调整,提前去看望二十多年没见的小舅母。
  小舅母家海拔更高,百年一遇的大洪水,也跟他们家没半点关系。五六公里的路程,我和堂弟驱车,沿着村后弯弯曲曲的山路,一路向上爬升,一个多小时,才赶到。我们住在河谷里,土地肥沃,地势平坦,交通也便利许多,纵然大家都居住在平均海拔两千多米的云贵高原上,相较于那些居住在大山上的人们,心里的优越感总是那么满满当当的;所以,我们都把离天更近的地方叫梁山。住在梁山的人们,不只穷,还代表着没有文化,没有见识;一辈子都在山旮旯里刨食,不停折腾自己的身体。小舅母家就在一个叫梅花山的梁山垭口上。半路,我们还停车,在一家路边小店,给小舅母买一盒人生蜂王浆及其他补钙补锌的礼品。包装盒都红艳艳的,看着就喜庆。
堂弟说,这吃了对老人好。
  小舅母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金泉。当过煽匠和木匠,手艺极好。走村串乡,讨了几十年的生活,但这几年没人请了,就开始出去打工。他说是在浙江的一家化工厂里干活,才去半年,人就吃不消,一开始是觉得气短,喘不上来,仍然坚持干;再后来,就开始吐血,一口一个血块。老板送到医院治疗三个月,还没好全,现在是回家来养伤。
  我们到小舅母家,见到的第一个亲戚就是金泉大表哥。我问他,老板赔多少钱,他说一分都没有,“能给你把病治好就不错了!”
  “这算是工伤吧?还不赔?”
  “没有的,”他挥动着手说,“一分都没有的?”
  “你可以找人告他啊。”
  “告什么告?大家都是这样的,没得人提过赔不赔的事情,人家不是开工资了嘛。”人家,指的是老板。
  他似乎并不明白我说的意思。
  “你是说还有其他人也得这样的病?”
  “我们村里一起去的好几个都得了。”他看着发愣的我继续说,“就我一个人严重点,他们在当地就治好了,又留下来继续干。”
  “你也还想去?”
  “是啊,”他说,“不去找不到事情干嘛。”
  正说着话,小舅母从地里回来,一身的露水,鞋底上粘结着厚厚一层泥块。她在门前的水泥地上使劲蹭着,弄不干净,又坐下来,用一截干松树枝不停地刮来刮去;一边冷冷地看着我,认不出来。我走过去叫她,她也想不起来。我只得告诉她我的小名,大表哥在一旁,帮着作了一番解释。还又怔了一下,半晌回神了,她说:“哦,你什么时候来的。”
  堂弟去车里,把我们买的礼品拿出来,送到小舅母家里——舅舅去世十几年,跟他生前一样,小舅母还是不习惯跟儿子们住在一起,不管是哪一家,都有她不愿意搬过去一块儿住的缘由。她一个人住在左边的偏房里,一个人生火做饭,一个人种地,养活自己。她的房间,只有几张凳子,一张餐桌和一个碗柜,多年的烟熏火燎,乌漆墨黑的。碗柜很高,有着许多抽屉,不只装碗,还有她日常的食物和各种生活用品。今年,小舅母七十有五。碗柜后面,就是她晚上睡觉的地方。小舅母还是三十年前,我即将离开家门,去遥远的北方读书时,最后一次见到时的样子:矮,最多一米五;黑,大山的风沙,一粒一粒陷进皮肤里的黑;瘦,就跟她塞进火塘的任何一根枯木一样。她还有一双不适于在农村土地生活的小脚。听说解放前,她裹过小脚,进行到一半,社会解放了,就没继续裹下去。她的脚不是先天的小,而是人为的畸形。或许是在山里生活得太久太长了,人本身就是从泥土里刨出来的,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所以她无痛无殃地活透了。身体跟石头一样定了型,三十年前是这个样,三十年后,还是这个样,让人根本看不出多大的年纪来——进到家里,我又掏出钱,放几百在她手里,她坚持不要。我说这是我的心意,你平时买点盐,买点茶叶什么的,方便一点。她这才拿着。然后说,你等着,我送你点东西,就急匆匆朝楼梯走去。说话的语气和爬楼的姿势,都跟在与谁斗气一样。我劝她,太高了,不要爬,想拿什么,我帮你去。她回我说:“我天天都爬,你不来,我还不上来了?”
  一会儿,她拿下来一把枝枝丫丫的干枯东西,似草又像花,顶端结有拇指大的椭圆形果实,表皮还有些许的绒刺。我认不出来,堂弟不相信我竟然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让我好好再看看。还是认不出来。他说:“这是罂粟啊,就是大家说的鸦片。”
  “你哪里来的?”我吓一跳,“你怎么会有这个?”
  “我种的。”她的语气就跟她种的不是罂粟,而是土豆玉米。
  “种来干什么?”
  “吃,”她说,“熬汤好喝得很,还能治病,有个头疼脑热,效果很好。”
  “不会有人来找你买吧?”
  “没得,没得,”她摆着手,挥动的幅度就跟大表哥金泉一样,“这是犯法的。”
  “你给我干什么?”
  “送你熬汤喝啊。”
  我笑起来,嘱咐她好好收着,我不要,她也不要随便拿出来给人看。大表哥也进来了,说:“你这个老不死的,你害怕天下人不知道,你等着,公安就要来抓你了。”
  小舅母捂住嘴笑了,神情瞬间就似个孩子。大表哥杀鸡,表嫂做饭,我们一来到,他们就开始忙活,他是进来喊吃饭的。我让小舅母一起吃,她坚持不去,说,我才不吃他家的饭呢。作为土生土长的乡里人,我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就跟她不愿意与任何一个儿子住一样,许多事情,意思能懂,但却是无法说清楚的。
  吃饭时,我们简单商议一下,问大表哥的身体如何,要没多大问题,让他饭后,带我们去附近山上的一个天坑看看。那天坑,平地下陷一百多米。坑底平坦,开满鲜花;坑壁内凹,布满溶洞,形态各异的钟乳石,反衬着各个方向的光影,焕发着让人迷幻的神采。洞内滴水成雨,渴了,伸手捧着,就可以喝,十分甘甜。我上小学那阵子,几乎每周都要下去一次,不是这个表哥,就是那个表弟带我下去,挖一种至今说不出名儿的药材给我长年卧病在床的父亲吃。大表哥酗酒,一喝开,没止住瘾,就不下桌子。用他的话说,“没有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没有酒。”我和堂弟先吃完,来到屋外,跟大表哥的几个小孩闹着玩,我们带来的几盒饼干,一下就被他们吃光了,问我车里还有没有。大表哥在屋里听到了,就扯着嗓子骂道:“饭还没饼干好吃……”半晌没音,估计在喝酒,果然,屋子里又传出一句,“吃,吃死你们。”
  小孩们听了,都笑。我把手指竖在嘴边,示意他们别着声,又让堂弟开了车后备箱,把预备给别人家的饼干,又拿出一盒。孩子们高兴得跳起来。这群孩子中的一个女孩,长着白白净净的鹅蛋脸,脸上一边一个小酒窝,看起来十一二岁,容易害羞,看人也遮遮掩掩的,你一看她,她就往别人的身后躲。她不是大表哥家的。我第一次见她,却能一口就说出她母亲的名字;堂弟看一眼后,心里也明白了,会意地对我笑笑。小女孩十分吃惊,说:“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说:“我跟你妈一起长大的。”
  待会儿,就是大表哥要带我们去玩的那个天坑,小时候,我、堂弟、小女孩的母亲及其他一些玩伴,不知进进出出,爬了多少回。也就是前面说到的,我上小学那阵子,父亲卧病在家,每天都要吃中药,其中一味,就得来小舅母家这一带的山上挖。父亲一病好多年,这个任务,一开始是安排给哥哥的,他初中毕业,外出打工去了,就摊派到我身上来。一到周末,我就会带上堂弟,走十余里的山路,来舅舅家,让他们家随便一个人,带我们去山上挖草药。
  我就是那时,认识小女孩母亲的。她家的砖瓦房跟舅舅家隔着一块红萝卜地,掩映在几棵高大的核桃树下。我们两人的母亲小时候也都是玩伴,且两家多少还有点亲戚关系,相互熟悉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说起来,我们打小就开始一起玩了。只是上了小学后,几年没见,再见到她时,大家也都由穿开裆裤的孩子变成了小大人。印象中,她一天学都没上过,父母都要在附件的火车站当搬运工,她与大她一岁的哥哥,在家照顾弟弟妹妹,还要喂猪,做一些简单的农活。
  每次我来舅舅家,她都跟我们一起山上去玩,我们挖中药,她挖猪菜。我时不时带上堂弟,她时不时会带一个叫小翠的女孩。对了,小女孩母亲叫小米,姓苏。做完该做的事情,我们就开始满山疯跑,摘各种野果,李子、桃子、核桃、葡萄、杨梅、榛子、松果,在我们那儿的山上,似乎应有尽有,更别说八角、花椒等调料。若吃不到果子,我们还会偷别人家地里种的玉米、土豆烧着吃。总之,出门一天,回来肚子都是饱饱的。吃饱了,就在山上过家家,一个当爹,一个当妈,做全天下中国人都会玩的游戏。再后来,随着年岁渐长,慢慢就有了羞怯之心,尤其是在学校里,弄明白孩子王们要嘲笑某一个人,扯着嗓子喊,谁是谁的老公,谁又是谁的媳妇是怎么回事后,我们就不玩家家了,但还是会在一起玩,我和堂弟一到周末,不要大人交代,放下书包,就往舅舅家跑。一想到有那么一个女孩,她跟你无话不谈,跟你亲密无间,做起游戏来,还对你百依百顺,怎么叫人不激动呢。
  我找小米,堂弟找小翠,我们牵着手,翻过了一山,又是一山,他们帮我挖药材,然后,我们又帮他们挖猪菜。白天交缠在一起,晚上,又都不愿分开,猫在舅舅屋后的一个小山洞里,烧着篝火,继续唱歌,玩游戏。我们玩得过于开心,弄出来的声响也挺大,舅舅和舅母半夜醒来,会迷迷糊糊地喊一句:“是哪家的短命鬼,老子出来一窝心脚踢死你。”于是,我们就牵着手,往更深的大山里跑。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用文绉一点的话说,那就叫两小无猜了。男孩与女孩间,等相互要去猜测彼此心事了,距离要么越来越近,要么越来越远。我和小米,堂弟和小翠之间,却是属于后者。我们两人要上学,先是在家门前读小学,随后去到十里开外的镇上读中学。而他们,一天学都没上过,再大一点,就得跟着父母去火车站当搬运工,他们当年所做的事情,又移交给被他们照顾长大的弟弟妹妹。在这种情况下,我和堂弟去舅舅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去了,能相互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等我们上到初中,再无时间且父亲也无需再吃那种草药之后,有两三年的时间,几乎是没见过面的。舅舅家所在村子,还有我两个姨妈家,亲戚比较多,这些亲戚中的某一个,来我们家时,偶然间,就会谈到小米的事情,听到之后,心里就会一抽一抽的。心里想,她应该长大了、她应该有人来说媒了、她说不定都跟某一个人开始谈婚论嫁了。在我们老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年轻男女结婚的岁数还是挺小的(似乎现在也这样)。我还曾想象过,像她这样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得有一个什么样的男子,才有幸陪伴在她身边,与她美满幸福地过完一生。至于她是怎么想的,我却未曾预料过。只把过往那一切美好的东西,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我们之间,又有了比较亲密的交集,也就是随之到来的,我初中毕业那一年的事情,经此,这才意识到,她的心,竟也是那么的深邃和纯粹。那时,我中考完毕,正好赶上家里抢收麦子,请了许多村里人及远方的亲戚帮忙,其中一个,就是小米。她真的长大了,穿着白底碎花的的确良花衬衫,胸脯那儿鼓鼓的。但我不敢往那儿看,也不敢看她的眼睛。只会在她背对着我,或专注于与别人说话时,偷偷看一眼她的脸。她的脸不如以前白,还有点点的雀斑,但却比以前精致许多。她把粗黑的麻花辫往后不经意一甩时,我就觉得,心都跟她的发梢一样,飘了起来。
  尽管这样,从早忙到晚,我们几乎没说上话,不是她躲着我,就是我躲着她,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时间只过去几年,但许多东西都已经变得十分陌生,不敢碰触。到了夕阳西下,快要收工时,我看到姨妈家的表姐,故意往她的背篓里,多放好几捆麦子。小米朝她喊,说你放那么多,我怎么背得动。表姐说,你背不动,不会自己找人帮忙。我刚开始还笑他们这种无聊的游戏,四下一看,麦地里其实只剩下表姐我们三人,心里立即慌乱起来。表姐说完,背上自己的背萝走了,拿眼神偷偷地瞄我,皮肉里,全是坏笑。我背上背萝,也想跟着表姐走;可没几步,回头看,小米蹲下身子,连试好几次都站不起来,脸红得像两块小炭火一样,又急,又恼,似乎要哭。只得回身放下背萝去帮她。我把表姐多加给她那几捆麦子拿到我背篓里,帮她平地背起背萝后,再去背自己的。小米没一个人自己走,她在齐腰高的田埂上歇气看着我。等我走近,又才背上背萝,一前一后同我往家走去。这时候再不说点什么,时间就太难熬了。我只得开口,问她关于小翠的事情。我听表姐们说,她都已经结婚了。她才16岁,16岁结婚,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们班就有好几个女生,中途退学,回家结婚了。我问她,小翠嫁到哪儿去了。
  “二区。”她说。
  “离县城很近哦,”我说,“找了个好地方。”
  “是的,”她说,“要不然她哪里会这么火急火燎地把自己嫁出去。”
  “你说她急?”我问道,“你自己就不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已。不用看,我也知道小米该是如何的慌乱。话也说不顺溜了,迟疑半晌,才回话,口气幽幽的,一路低下去:“谁——谁——说我急了?”
  “我瞎说的,”我改口问她,“累了我们就休息一下吧?”
  “好。”她在身后说。
  我们在路边的田埂上放下背萝,用手扶住,活动一下酸痛的身子,又背上继续往前走。这回是小米先开口说话。问:“别人都还在上学,你怎么不去。”
  “我们考完试了,中考,”我说,“初中读完了。”
  “读完了?那你以后要干什么?”
  “继续读书,去县里上高中。”
  “高中是几年?”
  “三年。”
  “读完高中呢?”
  “争取上大学,读这么多,为的就是上大学了。”
  “大学又是几年?还是在县里读?”
  “四年五年都有可能,不是在县里,考在哪里是哪里。全国都有可能。”
  “读完大学呢?”
  “在城里找工作嘛,读这么多,为的就是这个。”
  “不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读这么多,就是为了有一天回家来啊?”
  小米在身后没有音息,回头看,她不打招呼就一个人找地方休息了,头低低地佝着。我想等她,可离家已经很近,提前到达的表姐表哥们都看着我们。只得硬着头皮,一口气把麦子背回家里。又拿上毛巾,去到门前的小溪边,找一个有树荫遮蔽的地方,脱下上衣,擦拭干净身子。回到家里,与大家一起吃饭时。听说小米已经走了,她放下背萝,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一个人走山路回家去了。表姐看着我,白了一眼,说:“都怪你,把人都气走了。”
表姐这话,让我觉得,似乎犯了个什么错,十几年过去了,一想起苏小米,心里都怪怪的。舅舅、姨妈家里来了什么人,不会故意问,只细心听他们说什么,看会不会有关于苏小米的事情。渐渐也就知道,她结婚了,她生孩子了,她……随着我自己离家越来越远,时间越来越长,再后来,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次来看小舅母前,也都没往这方面想过,要不是看到她家的孩子,我差不多都快要忘记,这个叫梅花山的村子里,还有着这么一个人。且,等我们从天坑玩回来,她,苏小米,已经坐在小舅母的火塘边,三个人一起烤土豆吃呢。
  三个人,指的是小舅母、苏小米和小舅母的二儿子,我的二表哥。二表哥是一个让人无法去定位的人,他的故事,我将在其他篇章里一一说来。随带说一句,小舅母还有一个儿子,现在已搬到城里去住了,打些零工,随便让孩子接受好一点的教育。小舅母还有三个女儿,都是嫁在临近的一个叫猴场的小镇上。她们中,最小的也比我大七八岁,大表姐和二表姐,在我还不怎么记事就出嫁了,我与三表姐打交道多一点,但自她出嫁后,我们就再没见过面,她们的故事,我知道的,也仅此而已。
  话说回来。我走进小舅母家,是想跟她招呼一声,我们得回去了,猛不防,一个中年妇女站起来,看着我笑眯眯的。她手里,正好拿着一个刚剥去皮的紫色土豆,她似乎是下意识地把手向我伸过来,问我要不要吃。我看着她,一如初初小舅母看着我的神情那样茫然。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色毛衣,毛衣上布满小球球,下围将几经生产隆起后,就再没消退下去的小腹笼罩住,看起来似乎就更大更圆了。我拿眼从她的面部匆匆瞟过,看不到曾经白皙粉嫩的脸和灵巧生动的眼睛,只是一团揉皱了的傻笑。
  “认不得我了?”她还是笑眯眯的。
  “认得,”我的思绪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来回穿梭几千遍,“我刚才还给你女儿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呢?”
  “她回家喊我,说有一个外地人说认识我,让我来看看是谁。”
  “我都成外地人了!”
  “你一出门就二三十年,不是外地人是什么?”
  “你说的也是,”我说,“现在回家,就跟来旅游一样。”
  “游走我家去坐坐嘛,没什么急事吧?”
  “不去了,”我说,“还真有点事情要去县里一趟。”
  “天都要黑了,你骗鬼还差不多。”
  我噗嗤一下笑出声,不知该怎么回她才好。
  “核桃熟了,走嘛,”她继续邀请,“去采几个带回家去吃。”
  堂弟听说有新鲜核桃吃,人就雀跃起来,跟着苏小米的女儿及大表哥的几个孩子,一路欢呼着,跑过小舅母家门前那块菜地。苏小米嫁给了她的邻居,娘家,婆家,一墙之隔。
“走,我跟你一起去。”
  大表哥说话了,还伸手拉我一把,我们两跟在苏小米身后,不一会儿就来到她家门前。这时候,堂弟和苏小米的女儿,都已爬到核桃树上,不停往地上丢表皮裂了口的核桃。苏小米的男人也在家,我们来到后,他抱着一根水烟筒,呼呼地吸着,从家里走出来,招呼我们进屋去坐。大表哥回他说不坐了,让他泡两杯茶来喝。他把水烟筒靠墙放下,又转身走回家里,先拿出来几把松木椅子,给我们每人递上一把,又回身进去一阵的忙活。我的眼神,追随着他的身子一起进到屋里,看到了与小舅母家里大同小异的场景,不过他们家,比小舅母家里,多了一台不知什么牌子的电视机,画面放着《西游记》,几十年了,孙悟空还是那么噌的一下,就飞出了十万八千里。最后,又把目光专注在他身上,发现他身板十分厚实,个头在一米八以上,但走路轻飘飘的,没半点声音。头发老长,又粗又硬,呈锈黄色,一根一根,铁丝一样。一边走,一边佝偻着身子咳嗽,喉管里丝丝拉拉的,半天吐不出一口痰,干咳。我都有些担心他会把手里的茶水,全弄洒了。出门把茶水递给我们后,他又抱过水烟筒,继续呼噜呼噜猛吸一气。苏小米不见了人影,一会儿,又从屋后转出来,手里提溜着一只肥硕的大母鸡,说要留我们在她家里吃晚饭。  我给大表哥使了个眼神,他赶忙去制止她,不让她手起刀落,把鸡杀了。
  “饭就不吃了,”我说,“你也别操这个心,坐下来说说话还差不多。”
  “你把东西收拾好了没有?”大表哥接口问她?
  “要收什么东西?”她反问,“几件破衣服,随便拿个口袋一装不就得了。”
  “收东西做什么?”我有些不明就里。
  “我跟金泉哥出门打工去,”她说,“我还没出过远门呢。”
  “去浙江?”我问。
  “嗯!”大表哥点了一下头。
  山路湿滑,十分难走,我和堂弟得在天黑之前开车回到家里。又坐了一气,我赶忙把堂弟从树上唤下来,喝尽杯中茶水,就辞别苏小米一家,回到小舅母家里。我邀小舅母来我们家陪陪我的母亲,也让她自己好好休息一阵,她死活不肯,丢不下的,还是她那几分薄地和地里的东西。我和堂弟又一起邀金泉大表哥,推说我们开车不能喝酒,让他陪我们回去,好好喝上一场。还诱惑他,说我从北京带了好酒来,不喝就可惜了。他一听,眼睛立即就亮了。车开到一半,我想起来,这次本是要好好给小舅母拍几张照片的,我怕下次再来,就没机会了,被苏小米一打岔,就把这事给我忘了。我们由此又说到了苏小米,我问他,为什么不是她男人跟他是浙江打工。大表哥说:“他就是个病痨,肺结核,你看不出来,也不过是一两年的样子。”
  这话,让我心里,突然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