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初夏,草木葳蕤,芳香阵阵,浓得化不开的绿色铺满大地,一派祥和景象。本来是农村里最繁忙季节,“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可田野上少有耕作的农民,——田地大多承包给了大户,小田并大田,靠机械耕作,节省下来的劳动力都进了工厂,进了建筑工地。也可以反过来说,因为大量农村人口的外迁,顺其自然,把田地承包给了大户,没有承包出去的边角田,有的还原成荒草萋萋的原野,有的已经长出一片茂密的小树林。
路两边清一色的楼房,大多修建于二十年前农村经济蓬勃发展时期。后来,一批一批的农民进城,首先是年轻人,在城里买房定居,成家立业,然后是他们的父辈,到城里带孩子、送孩子上下学。这些房子便空置下来,有的房子甚至未装修完成。记忆中,村里人家很少关门闭户,即使出门干活,也只是把大门掩一掩,而现在,从门前的空场上长出的野草便知道他们的主人已经很久没回来打理了。
近些年新农村建设,对沿路楼房进行了一次集中整治,墙面涂成统一色调,画上各种墙绘,有乡间传说,也有关于道德教化的历史故事,让人耳目一新。村口的龙王井修葺一新,整修了堤坝,安装了护栏,旁边还建了一座凉亭,飞檐翘角,古色古香。进出村庄的土路变成宽阔的水泥道,路两边设置了停车位。村里也还有不少破败的老房子,屋主人或常年在外务工,或另择他地建了新居,对旧居不闻不问,任其在风雨中飘摇。
当年的山脚下,是一片桐梓林,春风一吹,绸缎一样起伏,我们在桐梓林里捉迷藏、逮知了、打扑克,而现在早已长成茂密的杂树林,人难以进出,听说,已经有野猪出没,常成群结队地出来破坏庄稼。村口的那口水塘,原来是青石板护岸,犬牙差互,水际线处青苔茵茵,现在也已套上干净的水泥外衣。
好在村庄的整体格局没有多大变化,能找到进出村庄的路,只是过往的行人少了,偶尔遇见一两个,多是老态龙钟,佝偻着背,好长时间,才想出他们的名字,讪讪地打个招呼。
到了办丧事的邻居家,院内搭建了宽敞的帆布篷,帆布篷下聚满了人,有坐着的,有站着的,纷纷过来打招呼,嘘寒问暖,握手谈笑,有些人已经多年没见过面了。
在乡间,最能体现邻里和睦的莫过于丧事了。老人一去世,管事的人,或者是队长(现在称为组长),或者是有声望的长者,通知各家各户,即使以前有过龃龉的户数也不放过,因为这正好是修复邻里关系的契机。邻居们不会拒绝,纷纷放下手上的农活,齐聚到做丧事的人家。还把电话打给在外务工的人,能抽得开身的,一般都会回来,也只有这个时候,还原了乡间朴素的民风。
说是老面孔,其实也陌生了。昔日的同伴早已人到中年,曾经的长辈和年长些的,有的已经走了,健在的也已两鬓斑白,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院墙内我的一位远房表姐,在我的印象里,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农村妇女,人爽快,快言快语,身上有无穷的活力,不知啥时,也现出了老相。我喊了一声姐姐。她没有搭理我,眼睛木然地看向远方。我又喊了一声。表姐这才从纷乱的声音中认出了我,身体像被电击了一般,惊悚地望着我:“累先啊?我都认不出来了。”
“我也老了呗。”我笑着说。
细看表姐,她真的老了。麻一样硬邦邦的头发,稀稀落落,没有光泽,白发掺杂其间。脸上满是皱纹,或深或浅,整个一张脸,仿佛都是由线条堆积出来的工艺品。
“你看起来身体还不错。”我强压住内心的伤感,客气地说。
“哪里哦,身上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也不行了哦,就剩一个躯壳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表姐的眼里渗出一滴浑浊的泪。
还有一些完全陌生的面孔。他们奇怪地看着我,我也奇怪地看着他们,努力辨识他们是谁家的后生,最后,还是不得不求助他人:“这个穿T恤衫的是谁家的孩子?”
“永生家的。”
“那个手上拿着手机的呢?”
“他也不认识啊?小毛家的。”
邻居们一一向我介绍。嗨,离开家乡的时候,他们都还没有出生呢,如今,一个个都出落成大姑娘、大小伙子了,他们现在才是这座村庄的主角,但我心里存着一个疑问,他们会像祖辈那样一直坚守在这里吗?从小到老,从生到死,会不会像我们这一代人一样,燕子一样飞出去,直把他乡当故乡,只是在过年过节时候,游客似的在老屋里住上一两夜,有的永远离开故乡,音讯全无。
对于我来说,故乡的一草一木都已经翻篇,变得找不到旧时痕迹;而对于故乡来说,我也已经苍老不堪,不再是当年风华正茂的旧模样。我感叹时光的力量,像一把刀,凿下一刀,又凿下一刀,刀刀不见血,刀刀痕迹可见,把旧时物一点一点地剔除干净,把村庄里的人一个一个终结掉。终有一天,村庄会在时光里老去,我们从村庄出发的人,也都将悄无声息地淹没到时光里,无影无踪。
人已昨,物亦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