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兜鱼不?”大哥哥憨憨地说,院子里七爷正在喂牛,牛粪的味道湿漉漉地散着草野的气息。我坐在他家的窗户下面,兴许是半蹲着,看院子里的那棵树,那棵树可是村里年龄最大的树了,因为它已经把房子全部都遮挡在浓荫里。它好像一直在开花,清白的花朵,随着风飘落下来,飘到七娘的头发上,飘进水盆里,很快被七娘和着泡沫揉碎。
我点着头,只等大哥哥把鱼网做好。
院子里仿佛每个人都在忙碌,喂鸡喂鸭,或者给牛扎草,一把大铡刀和包拯铡美案里的大体相似,但就是钝了一些,也没有那么威武,七爷喂完牛,就开始铡草,一手送草一手铡下去,成捆的青草就一截截断了,细碎的草茎也堆成一堆。
大哥哥的渔网弄好了,极其简单,半圆形的竹竿子上面敷了他家的破蚊帐,我俩一前一后出了大黑门,因为夏天总下雨,他家院子都是泥水,需踩了石头才能走出去。
我跟着大哥哥,踩着一条毛毛道,盛夏的小路两旁的野草结了肥嘟嘟的草籽,沉甸甸地垂着头,走着,走着,凉鞋黏了很厚的泥巴,蹲下来捡根树枝,使劲地扣下来,才轻快了很多。
黄豆地快到尽头的时候,又看到了榆树,距离都不很标准,三棵挨着,又老远孤零零地站着另一棵,听,有水声,但却看不到水,扒开郁郁葱葱的青蒿,才能看到一条七扭八歪十分湍急的河沟。
“咱们就在这儿,上面是水库,准有鱼!”总感觉大哥哥的声音像口钟,有嗡嗡的余音,沉闷又轰响。
大哥哥踩踏了一片青蒿,光了脚,把胶鞋脱下放在倒塌的叶子上。我无需脱鞋,因为凉鞋早已陷在泥里,拔将不出,索性就光脚。大哥哥岔开腿站在河沟两侧,低头再把淤泥堆在网两边,做成了拦截水流的小小堤坝,河水翻花似的流过去,白色的浪花荼靡一般在眼前打着旋儿,偶尔也有烂叶子和丝丝缕缕的水藻误入进来,被挂在渔网上去。
青草味越来越浓郁,黄昏的光也愈来愈暗淡,草野和树林豆地都变成青黑色,大哥哥提网,卸坝,我赶紧去拎小水桶,往水桶里舀了小半桶急流,大哥哥把网提起来,连同烂叶子草茎和树棍泥巴一起,倒进桶里,我俩急急地往桶里瞅,混着河水的哗哗声,看到有十几只小鲫鱼,在水桶里晃动,金光闪闪的鳞片,很小很小。
回家去,我拎着凉鞋,脚步颇为轻快,大哥哥拎着水桶和狼狈不堪的渔网,我俩的影子蹦蹦地歪得很远。两岸豆草的香气在树影和水的急涛声里弥漫开来,炊烟三三两两地从村子里随着风飘来,又听到了狗吠和牛哞声。夏日的落日和青瓷釉般的天如一碗刚打碎的鸡蛋,在我们的身后滑下去,就要滑到村边稻田的水沟里去。
我与大哥哥在他家门前分开,我直走再左拐,过两条横道,再右拐,倒数第三座瓦房,黑铁门上面有掉了色的红缨枪的就是了。
一推开大铁门,我欢喜得很,像揣着一份甜蜜的秘密。
那份欢喜如今想来那么轻以至于都不值得去提起,可偏偏隔了这么久,依旧记得,如同寂静山林里的清皎月色,又如远山的梦影,不必拾起又无法驱散,一直一直留在了那个早已走远的夏天。